当宋致和夫妇带着三个孩子来到德馨堂时,才发现府中一大家子都已经聚齐了。
坐在堂中上首的自然是一府之主宋老太爷和他的发妻,围坐在二老身边的却不是大房和四房的子孙,而是一个气度雍容的中年美妇和一位文 质彬彬的长衫男子,坐在这对男女身侧的则是一位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,与一个俏丽明媚的少女。
这一家四口,就是宋府出嫁多年的二姑奶奶宋丽华与她的夫婿叶文笙,以及二人的嫡长子,定北侯府的小侯爷叶昭,和嫡次女叶臻。
“老三,来啦?带着几个孩子见一见他们的姑母姑爷,多年未见,不要让两家人之间生分了。”
宋老太爷颇为冷淡地打了个招呼,随即就把疼爱的目光放在了令他十分自豪的外孙身上。
“二姐,二姐夫,许久不见,别来无恙。”
宋致和的态度一始既往地礼貌与客套,冷冷清清的,却又让人挑不出错。
“云姝、云兮、承瑞上前来给你们姑母姑父行礼。”
郭雅芬带着三个孩子给长辈行礼。
“云姝、云兮、承瑞给二姑奶奶,二姑父请安,见过昭表哥,臻表姐。”
姐弟三人站成一排,异口同声地行了两个拜礼。
行至叶昭与叶臻面前时,只听到两兄妹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,连称呼也没跟他们打,极其冷漠的态度。
三房的庶出舅舅一家,在叶昭兄妹心中一直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,甚至因为外祖母与母亲对这一家人的仇视与厌恶,兄妹二人也十分不待见这家人。
宋云姝微垂着头,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鞋面,仿佛要在上面看出朵花来。
离仇人不过一个照面的距离,她却不敢抬头直视对方的脸,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想杀人的心。
“三弟与三弟妹真是一点没变,还是如此地年轻风发,不像我们都老了,叫人好生羡慕。这三位孩子也是生得玉雪可爱,一个比一个长得俊,三弟与三弟妹真是好福气呀。”
宋丽华略微浮夸的笑声响起,熟悉的语调,在宋云姝心里投下了一块巨石,噗通一声溅起强烈的水花,而后沉寂无声。
“二姑奶奶说笑了,您才是美貌不减当年,在您面前弟媳我也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。我这三个皮猴儿,怎能与小侯爷和表姑娘相提并论,您这双儿女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,京中谁人不羡。”
郭雅芬带着恰到好处的笑,不痛不痒地恭维道。
不过是场面话而已,多说两句又何妨。
“行啦,你们姑嫂见面就没必要相互夸了,咱们大人之间说说话,让小辈们自行玩去吧。”
宋老太君前些天那口气还没消,这会儿看到郭雅芬心里极不痛快,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。
这对宋致和夫妇来讲,简直是求之不得,他们本就跟宋丽华夫妇无甚往来,又并无交情,当真没什么旧好叙的。
“连瑾,昭儿,你们两个年纪最大,带着弟弟妹妹们去偏殿玩吧,午时一刻再到幽兰厅用膳。”
宋老太君摸摸长孙的手,又摸摸外孙的手,心里满意地不得了,同二人说话的声音温柔地似能滴出水来。
这两个孙儿都如此出众优秀,她怎能不为此感到骄傲。
“是,祖母/外祖母。”
宋连瑾和叶昭含笑应了一声,身后跟着十数个弟弟妹妹井然有序地退出了德馨堂。
一到了偏殿,所谓的兄弟姐妹们立刻就分成了泾谓分明的三派。
嫡出的与嫡出的玩在一起,庶出的与庶出的默契扎堆,唯独宋云姝三姐弟像是被众人集体孤立了,独自坐在最角落的位置。
宋云姝半点儿也没有不自在的感觉,哄着胞弟胞妹吃着水果和点心,说着他们之间的悄悄话,全然不在乎那些暗中打量和看热闹的眼色。
过了一会儿,宋云慧磨磨蹭蹭地过来了,紧紧挨着宋云兮坐着,时不时偷偷看上一眼宋云姝,见对方神色平静,也并不阻止自己与宋云兮亲近,心里便悄然松了一口气,觉得自己上回着实有些大惊小怪了。
宋云姝只当没发现对方的小心思,拿着一个九连环和宋承瑞玩得不亦乐乎。
坐在主位上的几位嫡出少爷小姐,都懒得往他们这边看上一眼,叫上其他的庶出兄妹,热热闹闹地玩起了投壶游戏。
实际上,宋云姝的内心并不如她表面上表现的那么平静,她只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罢了。
待堂中的气氛热络起来之后,她假装若无其事地朝宋玉琦等人的方向瞥了一下,她眼睛所看的只有叶昭一人。
此时的叶昭正值二八年华,脸上尚带着世家子弟的矜娇与傲气,他本就容色不俗,一身月白的锦衣愈发衬得他风光霁月,叫人忍不住暗赞一声谦谦公子,陌上如玉。
不说旁的,就单论叶昭的家世与他的外表气度,就足以令多少女子芳心暗许。而当这般举世无双的男子,对着你柔情蜜意,深情相许,试问天底下又有哪一个女子能够抗拒得了?
所以上一世,宋云姝觉得自己输得并不冤。
仅看了两眼,宋云姝就收回了目光。她以为自己在见到叶昭时,可能会愤恨、痛苦、纠结与怀念,说不定还会控制不住地对他大打出手,却没想到竟会是出奇地平静,好似这个人从未与她有过关系,就像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一般。
缘何会是这种反应,宋云姝也弄不清楚,她只记得,这个男人曾经毁了她的一生,害得她家破人亡,她与他不死不休。
宋云姝静静垂下眼帘,将藏在袖中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,这时才感觉到一阵疼痛,原来不知不觉中,自己的掌心竟被指甲掐出了一道血痕。她若无其事又将双手收回袖笼中,低头专心致志地教导宋承瑞解环。
宋云兮和宋云慧不知在聊些什么,两个小姑娘捂着嘴偷偷地乐,宋云姝抬头看了一眼,却发现宋云慧的眼神有些飘忽,而她似有似无的目光所纠缠的方向,正是叶昭那张俊美逼人的脸。
宋云姝愣怔了一会儿,突然弯着嘴角笑了起来。
如果她真的只是十二岁的小姑娘,自然看不懂宋云慧眼中的深意,可是她这具壳里装的却是一个历经世事的灵魂,宋云慧看叶昭的眼神,分明就是一个少女情窦初开,看见心上人那种恋恋不舍的缱绻情丝。
她终于明白,为什么上辈子宋云慧成为新寡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勾搭上叶昭了,她当时以为对方是想为自己的下半辈子找个依靠,现在才知,原来宋云慧一直心悦叶昭,从这么早就开始了。
这下事情可就有趣了呢。
叶昭此人无情绝义,若说他对哪个女子还抱有几分真心的话,那无疑只有与他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宋玉琦了。即使后来这二人各自婚嫁了,宋玉琦也仍旧是叶昭心口上的那粒朱砂痣,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白月光。
如今,定北侯府还是烈火烹油之势,叶宋两家对叶昭与宋玉琦结姻之事亦是乐见其成,此时这对年轻男女也称得上心意相通。唯有等到两年后,定北侯府一夕巨变,从天堂掉落到地狱,这二人也开始逐渐分道扬镳。
只是那时,自己被迫成为了宋玉琦走向荣华富贵的踏脚石,而叶昭则为了重振家声,忍辱负重地娶了自己。
好一对自私自利的狗男女。你二人自去相爱相杀罢了,为何要拉上无辜的她陪葬。
宋云姝心头好似火烧,看看那边对着叶昭娇羞巧笑的宋玉琦,再看看这厢对着叶昭朝思暮想的宋云慧,突然忍不住又想放声大笑。
这一次,她是成全叶昭和宋玉琦这段虐恋情深呢?还是帮助宋云慧得到她心心念念的好情郎?
抑或是让这一对姐姝效仿娥皇女英,共侍一夫?
好像第三个主意貌似很不错的样子。
宋云姝微眯着眼,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宋云慧。
这个女人是把双刃剑,没有那么容易被操纵,她得先拔干净对方的毒牙,才好收为己用,免得被暗中反咬一口。
宋云慧冷不丁对上她的眼神,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,感觉自己仿佛被毒蛇盯上了一般。
宋云姝冲着她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友善笑容,宋云慧却觉得那种不安感愈发强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