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值三月,春日恰好,从充州往永安城方向的平坦官道上,几辆装饰低调而暗藏奢华的马车正不紧不慢行驶着,清脆的马蹄声哒哒地响彻在山谷间。
一只纤纤玉手,从中间那辆马车的车窗中撩开帘子,探了出来,紧接着露出一张清水芙蓉般的秀丽面庞。
这是一个正值豆蔻年华(十二三岁)的小姑娘,柳眉杏目,琼鼻粉唇,脸上明明还带着尚未褪去的稚气,可那一双眼却与这张脸极不相符。
那般苍凉而饱含深意又带着点茫然的目光,着实不该出现在一个本该纯真无虑的少女身上,可却又出奇地与少女的气息融为一体,呈现出一种矛盾的违和感。
此时,那双黑亮如漆让人望不到底的眼睛正幽幽地看着远方,目无焦点,少女一脸恍惚,似是陷入在自我的思绪中难以自拔。
宋云姝实在难以置信,她明明死在了元成三十二年的冬天,如今居然又活了,活在了元成十七年,整整倒回去十五年。
她的人生竟然以这种诡异的方式重来了,或许这就是老天爷送给她的补偿。
自从三天前莫名其妙地“一觉醒来”重返十二岁,宋云姝每每都想放声大笑,却在看到父母和弟弟妹妹的一瞬间,忍不住与他们抱头痛哭。
上一世,临死前都没能见家人最后一眼便含恨而终;这一世,她誓要让叶、宋两家付出惨重的代价。
少女黑沉的眼睛中闪烁着复仇的光芒,那是一种极致的恨,与最深的痛。
“咦……大小姐,您醒啦?夫人说……”
突如其来的欢快女声,打断了宋云姝的沉思,她冷冷地望了过去。
一个圆脸长相讨喜的丫鬟,掀开车帘朝里走来,她脸上本带着笑,可冷不丁瞧见宋云姝尚未收回的眼神,顿时惊吓得生生止住了话头。
“卷丹,我之前说过的话,你们是不是都当作耳旁风了?马上就要进京回宋家大宅了,豪门世家里规矩森严,若你还是这副不知轻重的样子,还是回充州守宅子去吧,省得将来害人害己。”
宋云姝轻轻抬眼,掩去了心中所思,恢复了往常贞静娴淑的模样,只是说话的语气较平时少了温和,多了一抹锐利。
卷丹小脸一白,双膝一弯跪了下去,结结巴巴道:“小姐,奴婢知错了,奴婢会谨记您的教诲,再也不敢了,求您不要赶奴婢走……”
小丫鬟心里确实吓得不轻,她自小服侍宋云妹长大,这还是主子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气训斥她,她丝毫不曾怀疑,若是自己再度犯错,就真的会被送走。
“念你是初犯,暂且饶你一回,再有下次,就不用跟着我了。这回便扣你一个月月钱以示惩戒,待会你自行去郭嬷嬷那儿领罚吧。”
宋云姝语气很淡,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,但她心里实则五味陈杂,过往的那些沉痛经历,实在难以抒解。
“是,奴婢领命。”
卷丹低垂着头,小心翼翼答道,言行果真变得更加谨慎了。
宋云姝见她上道,语气微缓:“你刚才想说什么,我娘怎么了?”
“夫人让大小姐醒了以后去前头的马车一趟,好像是三少爷闹着要找您。”
“嗯。你起来吧,不必跪着了,差人先去打盆水来,净面梳洗之后我再过去。”
宋云姝轻声应道,想到软萌机灵像只兔子一样可爱的胞弟,脸上不由露出一抹笑意,透着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娇俏。
“奴婢省得,这就去办。”
卷丹默默起身,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。
“对了,稍后你去找郭嬷嬷时,顺便告诉她,让她今儿挑个时间,好好地再给底下的人多讲讲这京中大户人家的规矩。通知下去,以后不管在人前还是人后,一律统称我为我三小姐,二小姐改称五小姐,三少爷改称六少爷,明白了吗?”
宋云姝忽然想起一件久违的小事,忙叫住了即将退出车厢的卷丹,郑重其事地吩咐了一遍。
卷丹身子一颤,心里顿时七上八下。
主子对重回本家竟是如临大敌,怕是此次归京一事非比寻常。
车厢外的其他几个丫鬟见卷丹出来,纷纷以眼神交流询示,没人敢私下非议半句。
刚才宋云姝故意提高声量的话,她们都听到了,自然明白了主子这是在暗中敲打她们,卷丹的被罚不过是在杀鸡儆猴。
但不得不说,这招很管用。
此次陪同宋家三房进京的所有仆婢,暗中打探之后都将小主子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,时刻警醒自身的言行。
并非宋云姝要刻意为难下人,而是在宋家那样吃人的地方,若这些仆婢还跟从前一样不长心眼,到时候还是得落个身死人亡的下场。
上一世自己身边的那几个贴身丫鬟,到头来死的死,残的残,卖的卖,竟没一个得了好,这都是她这个做主子的错,没有教护好她们。
这一回让大伙儿提前防范起来,老宅那边就能少了许多寻滋挑事的由头。
宋云姝犹记得,刚回到宋府那天,老太太就揪住底下丫鬟喊错名讳的小事发难,当着宋府上下所有主仆的面,狠狠将她娘亲训斥了一番,说她这个三房当家主母没教好规矩,使其落了个好大的没脸,一进府就威信全失。
这原本只是小事,若真有心私底下提点便可,何至于在他们一家刚进家门的时候就当众指责,分明是老太太借机羞辱她的娘亲,要给三房一个下马威。
不一会儿,卷丹和香附两个贴身大丫鬟捧着温水和面巾走了进来,为宋云姝净面梳妆之后,主仆三人一同去了宋三爷夫妇所在的那辆马车。
宋云姝刚登上车厢,一个圆滚的身子就朝她扑了过来,她展开双臂小心将胞弟抱进了怀里。
“阿姐,你可算是来了,娘和二姐她们合起来欺负我,不让我吃甜糕……”
才五岁的宋承瑞抱着她的大腿,奶声奶气地告着状。
宋云姝含笑牵着幼弟的手,来到父母和妹妹身边坐下,柔声哄道:“瑞儿乖,要听娘的话,再贪吃甜点回头你的牙该坏了,牙坏了可是很疼的哦,会疼得你连最爱的桂花糕也吃不了,还要喝很苦很苦的药,瑞儿不怕嘛?”
“那,那我就听阿姐的话,一天就吃两块,不,一天就吃三块好了……”
一听这话,宋承瑞不由回想起自己生病里时被灌下的那些汤药,顿时苦着脸,可怜兮兮地讨价还价。
“你这鬼猴精,闯了祸就知道把你阿姐搬出来当救兵,回头等你阿姐不在家了,看你找谁去。”
郭雅芬用手指轻点着幼子的额头,宠溺地嗔怪了一句。
“哼……阿姐才不舍得离开我,阿姐最喜欢我了,我和阿姐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……”
宋承瑞挥着小短手,转身抱紧了宋云姝的一只胳膊。
“谁说阿姐最喜欢你了,阿姐也最喜欢我的,我也要和阿姐在一起一辈子。”
九岁的宋云兮不甘示弱,也牢抱着宋云姝的另一只胳膊撒起娇来,姐弟俩的幼稚举动惹来众人一阵哄笑。
宋云姝紧紧抱着怀中两只温暖的小东西,眼眶微微发酸,险些落下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