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张纸上的内容,其实早在三四天前陈意怜和赵敏之就已经看过了,当时两人只当是笑话看,还给手下的人递了信号,让他们不必理会,一心等着看郭雅芬出糗。
上面写的每一条细则都是郭雅芬和宋云姝亲手拟定的,例如规定下人每天什么时辰到绣房当差,每个当差下人每日具体所负职责,贵重的物品应如何放置,阴雨天时该如何妥善安置易受潮的布匹……诸如此类。
她们母女二人把绣房的管理制度白纸黑字地罗列清楚了,不仅当众宣读过这些规条,至今绣房的墙上还都贴着这份文书,只要不瞎,是个人都能看见。
但在绣房当职的那些仆婢,几乎全都是大房和四房的人,他们暗中得到了陈意怜和赵敏之的授意,对郭雅芬这个三房主母自是阴奉阳违,对她所说所做更是视而不见。
如今出了事,这些下人自然是要被清算的。宋云姝此前一直隐而不发,就是在等着这个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。
“大嫂,四弟妹,我不知旁人府中的下人是个什么模样,但像咱们府里这些个个好似大爷,连主子三申五令都使唤不动的金贵之体还真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见,也算是开了眼界了。传了出去,外人会不会笑话咱们宋家没规矩,我不知道,但我知道,肯定会传出大嫂和四弟妹治下不严,纵奴行凶的不实流言。你二人都是名门贵淑,世家良妇,多少年积攒下来的好名声,难道就要因为这些拎不清的奴才而搭进去吗?”
郭雅芬见两位妯娌的脸色青青白白,犹如变脸般十分精彩,大致也猜到了她们心中所想,但这怪不得旁人,只能说她们是自作自受。
她的话里大半都是实话,后面两句隐隐含有威胁之意,仿佛在告诫陈意怜和赵敏之,若是不处置了这些欺下媚上的下人,她就会把事情捅落出去,到时候大家一起丢脸。
陈意怜和赵敏之闻言,脸色愈发难看。再过几天就是婆母的六十寿宴,届时贵宾云集,若是在此之前传出任何对宋家不利的流言,别说是老太君饶不了她们,只怕连丈夫也要对她们心生不满的。
她们不是拎不清轻重的目光短浅之人,反而看得比较明白,所以只敢叫人给郭雅芬添堵却不敢命人从中使坏,她们也怕万一耽误了老太君的寿辰,回头承担不起多方的怒火。
陈意怜和赵敏之也看出来了 ,郭雅芬的态度十分坚决,并没有缓和的余地了。她现在是人证物证皆全,另还抓了个现形,她们想要保全自己人是不太可能了。
好在眼下并无闹出大事,郭雅芬也只是要求对那些下人小惩大戒,并没有借机咄咄逼人,提出更过分的要求,而是给了彼此台阶,如果她们再“不识抬举”,惹恼了对方,那这件事情只怕就不能善了了。
一想到她们日后对三房还“另有所求”,陈意怜和赵敏之顿时下定决心,眼下确实不宜与郭雅芬结仇。把人得罪死了,对她们都没好处,还不如顺水推舟,应了她的要求,大家依然和和气气地做妯娌。
既然想通了,那事情就好办多了。
陈意怜气势一变,指着堂下跪成两排的仆婢,愤声骂道:“你们这些偷滑耍奸的下作东西,府里是白给银子养了你们这帮懒货吗?竟敢背着三夫人阴奉阳违,真是好大的狗胆,看我今日不打折你们的狗腿,好叫你们记住府里的规矩。”
“大嫂说得极是,对这些偷滑耍奸的下人就该严惩,没得坏了咱们文渊伯府的名声。三嫂,这次你受了不小的委屈,该如何处置这些不长眼的,便由你说了算吧。”
赵敏之与陈意怜过招无数,对这个大嫂可谓了解甚深,一看她这番作派,立马就明白对方的打算,两人算是想到一块儿去了,赶忙附合起来。
那些下人个个都是人精,这么明显的提示,哪里还听不出来,顿时集体朝着郭雅芬的方向,磕起头来,直喊“三夫人饶命”。
郭雅芬淡淡瞥了一眼陈、赵二人,如何不明白她们的心思,不过是想让自己难做罢了。罚得重了,势必要被人指责她苛待下人,心狠手毒;罚得轻了,她心里这口气就得憋着,不痛快。
赵敏之和陈意怜的意思,无非就是想让她轻拿轻放,小事化了罢了。得罪人的事让她来干,这二人还能顺带收服人心,打得真是一手好算盘。
“四弟妹说笑了,你和大嫂才是这府里真正的女主子,我不过是回来探亲的,过些日子便走,怎能以客代主?下人们一时无状忘了规矩,咱们就更得以身作则了,否则大家都无视府规,岂不是全乱套了?所以管教下人一事,只能由大嫂和四弟妹来做,雅芬实在不便过问。只是这过错有大小,也得分而处之,大嫂和四弟妹向来公正严明,想来定然也能够给众人一个心服口服的答案。”
既然看穿了对方的陷井,郭雅芬又岂会上当,自然是四两拨千斤地给挡回去。说完这番话之后,她就敛眉低眼坐着喝茶,不再往堂中众人身上投去一眼,很坚决地表明自己的态度。
那就是只看结果,不管过程。
陈意怜二人心知算计失败,也就不再“兴风作浪”了,何况郭雅芬那句“过错有大小”已然给足了双方颜面和余地,说明对方也并不想和她们结怨,此时做妥当的处理方式当然是顺坡下驴。
“朱婆子和张婆子擅离职守,贪杯误事,兼加欺主媚下,造谣生事,实在是罪不可恕。拖下去各打三十大板,关押柴房,念在昔日情份上,明日就将她们脱了奴籍,逐出宋家。四弟妹,我这样处置,你没意见吧?”
陈意怜这纯属就是要恶心赵敏之了,能不费吹灰之力就砍掉了对方两个人手,尽管只是作用不大的喽啰,那也值了。
“大嫂处事公正严明,弟媳自愧不如。”
赵敏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话,看向朱、张婆子的眼神暗藏狠戾。
都是这两个蠢货,害得她今日颜面尽失,简直是死不足惜,她们还有脸敢向自己求救。
朱婆子和张婆子本是痛哭流涕地向三位夫人求饶,可当看清四夫人眼中的怒火时,便知道自己彻底完了,就算大夫人和三夫人肯高抬贵手,四夫人也不会放过她们的。
二人顿时瘫软在地,满脸绝望地被人拖出堂外,屋内很快就传来木板拍打在肉体上的沉闷声,和两位婆子高低起伏的惨叫,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瘆人。
底下跪着的一众仆婢,事先还本着幸灾乐祸的心态看热闹,这会儿见三位夫人是动真格的了,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。
陈意怜环视了一圈,发现当中有她的人,也有赵敏之的人,若是重责,那无疑是伤敌一千,自损八百,实在划不来,她决定轻拿轻放。
“至于你们,念在是初犯,又并无大过,本该一人打十个板子好叫你们都长长记性。但府里最近人手紧张,这十个板子你们就先欠着吧,改罚两个月月钱好了。此次只是小惩大戒,还望你们日后做好自己的本份,若再有犯者,定严惩不怠。”
典型的打个巴掌再给一甜枣,陈意怜这一手恩威并施玩得漂亮。
果然,底下一片感激之声。
郭雅芬和赵敏之俱都冷眼旁观,前者面容淡然,一副无所谓的神态,而后者则目光暗沉,怕是气得要银牙咬碎了。
“三弟妹,夏姜和夏荷是三弟的屋里人,这是你们三房的家事,我作为大嫂,实在不便插手。这两人,还是你自己带回去教导吧。”
陈意怜指了指堂中唯一没受到惩处的二女说道。
郭雅芬点点头,“她们从前是在老太君身边服侍的,一辈子都算是老太君的人。咱们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,她二人我就先带走了,明日待向老太君请安之时,我会将此事回禀于她,由她老人家来拿个章程吧。”
这又是对方挖的一个坑,就算再厌恶她们,郭雅芬只要脑子没有坏掉,就不会去干打老太君脸面的蠢事。
打狗也得看主人不是?何况夏姜和夏荷的卖身契,一直都捏在老太君的手中,从来就不是他们三房的人。
“三弟妹你自己作主就好。好了,今晚这事该打的也打了,该罚的也罚了,夜已经深了,咱们就都回去休息吧。”
陈意怜不以为意地笑笑,心内料定郭雅芬在老太君面前绝对讨不了好。
夏姜和夏荷一听到老太君的名字,顿时双目发亮,一改之前唯唯诺诺的样子,连背都挺得更直了。
尤其是夏姜,看着郭雅芬的眼神里,隐隐都带上了一份自傲和淡淡的嘲讽,似乎在嘲笑对方拿自己束手无策。
宋云姝将二女的神态尽收眼底,心中冷笑连连。
此次不过是顺带拖她们下水罢了,她并不指望着能够将对方怎么样,待下次出手,定然要让她们永无翻身之地,如今暂且由她们再过几天得意日子吧。
“行了,大伙儿都散了吧,今儿的事你们嘴巴都闭紧些,若是让我听到有谁在背后乱嚼舌根,家法伺候。”
陈意怜素手一挥,堂中跪着的众人如蒙大赦,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。
事情已尘埃落定,郭雅芬便也起身带着宋云姝向两位妯娌辞别,头也不回地离去。
宋云姝全程静默围观,看着陈意怜和赵敏之的行事与态度,心头疑惑更甚。
一个见缝插针,咄咄逼人;另一个恼羞成怒,节节败退……
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事先有所准备和谋划,难不成此事并非她二人所为?
那还会有谁,如此大费周章地陷害母亲呢?
电光火石间,一个名字闪现在宋云姝的脑海中。
她先是觉得不可置信,后再细想,又觉得实乃情理之中。
这府中,对三房抱有最大恶意的,除了她那位“好祖母”之外,再不作他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