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律难得好心情，一路悠哉地回到府第。
刚下了马，便觉门前守卫的脸色有异，顺着他们的目光往东边一瞧，果然看见了一辆极其眼熟却又极其碍眼的马车。
马车上方的标志是忠义侯府的府徽，里面坐的是何方人物，不言而喻。
沈律看了一眼便视而不见地继续往前走，身后陡然传来了一道炸雷般的声音：“孽子，你给我站住。”
接着从那辆马车里下来了一位怒气冲冲的俊雅男子，来人正是沈律的生父忠义侯沈擎。
沈律若无其事地回头，望着那张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容貌，眼中闪过浓重的厌恶之色。
他面带讥诮地笑道：“今儿是吹了什么风，沈侯爷居然有空光临寒舍。”
沈擎被堵在门外小半个时辰都进不了府，已然气得快失去理智了。
想他身为堂堂一品公侯，却进不了嫡子的家门，传了出去，老脸都要没地方搁了。
“我来找你有事，进府再说。”
沈擎想了想，不愿被人看笑话，极力又把怒气强忍了下来。
沈律大剌剌地站在府门中央，堵住了忠义侯的去路，不耐道：“沈侯爷有事在这儿说便可，寒舍庙小，容不下您这尊大佛。”
沈擎气得七窍生烟，抖着手指着沈律开骂：“你这孽子，居然敢对生父如此不敬，你就不怕我向御史参你一本，告你不孝吗？”
沈律冷笑，指了指头顶上的匾额，“沈侯爷不必那么辛苦去御史台跑一趟了，在本官这儿递诉状也一样。”
沈擎这才猛然想起，自己的嫡子就是御史中丞，刚才他是气昏了头才会那么说。
他捏了捏额角，缓解了一番情绪说道：“咱们父子非得这般吗？为父今日来，是想与你好好说些话的。”
沈擎无奈只能放柔了语气，每次只要跟嫡子见面，他的头风症就得发作一回，真是天生的孽债。
沈律还是一动不动站着，脸上的神情拒人于千里之外。
“自打母亲死后，我与你之间便无话可说了。如果沈侯爷今日是来叙旧的，请恕沈某不奉陪了，若有其他事要谈，那便移步到其他地方说吧。”
沈律的态度强硬地没有半分缓和的余地，宁愿舍近求远，就是不让沈擎进自己的家门。
沈擎定定看着眼前眉眼锋利，浑身气势犹如一柄出鞘利剑的儿子，莫名感到心酸。
他知道嫡子在为发妻的死而恨他，这些年他也反思了许多，明白自己当年做错了事，可他也在尽力弥补了，无奈嫡子还是软硬不吃，每每都要将他气得一佛升天，父子关系反而越来越僵。
沈擎知道对方的脾气说一不二，若再纠缠下去只怕又要不欢而散了，默默地点头，算是同意了对方的提议。
于是父子俩去了最近的茶舍，面对面而坐，相顾无言。
“无事不登三宝殿。说吧，你今日来找我，所为何事？”
最后还是沈律开口打破了沉默。
“你母亲为你寻了一门好亲，你缘何不接受？你若不愿也就罢了，作甚还带人跑到人家府上去威胁恐吓一番，这成何体统。”
沈擎一脸痛心地说，嫡子行事太过猖狂肆意了，干的全是得罪人的事儿。
沈律将到嘴的茶杯放下，冷声道：“柳氏她是个什么东西，也配插手我的婚事？麻烦沈侯爷回去之后，告诉你的继夫人，我沈某人的亲事就不劳她费心了，若她下次再敢把手伸得这么长，仔细我剁了她的爪子。”
沈律说这话时，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意，沈擎一点儿也不怀疑他能够说到做到。
“你，你，你看你这是什么态度，你母亲也是一片好意。你都十七了，也该说门亲事了，她是你名义上的嫡母，这种事自然得由她来操心，难不成你还想让孙府的人越主代庖吗？”
沈律被“母亲”两个字刺痛了神经，死死地盯着沈擎，一字一句地咬牙说道：“我再说一遍，我只有一个母亲，她早就过世多年了。沈侯爷大概是太久未去上坟了，所以都忘了曾经还有过一个发妻吧。”
沈擎被指责地面皮发涨，哑口无言，心知已过逝的发妻就是嫡子的逆鳞，谁也碰不得，悻悻地不敢再言语。
说起来，他大概是这天底下最憋屈的父亲了，每次在这个嫡子面前都要低声下气。
长叹了一口气，沈擎苦笑，“好了，今日我来不是与你吵架的，既然你还不想成婚，那便再等一等吧。若是哪天你有中意的姑娘了，便告诉为父，为父定会亲自上门替你求娶。”
沈律见父亲伏低做小的，态度也软化了下来，轻轻冷哼一声，“只怕我的婚事你也做不了主，所以不要白费心机了。记得也告诉你家中那几个不安分的妻妾和庶子，别妄图想要利用联姻来操控我，免得最后怎么死的都不清楚。言尽于此，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其实若是让沈律选择，他宁愿不要对方出现在自己面前，彼此相忘于江湖就好。因为每一次这个男人的出现，都会让他想过那些久违的痛苦与冰冷，他痛恨着眼前的男人，却又时常觉得沈擎可悲可怜。
沈擎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，也知道这么多年嫡子一直都在替皇帝做事，这天底下除了他这个父亲之外，也就只有皇帝能够名正言顺地干涉沈律的亲事了，他便也歇了这份心思。
元成帝本就对自己成见颇深，若再因此事惹了圣怒，自己这个一品公侯只怕也就做到头了。
“伴君如伴虎，你自己也多注意点分寸。虽说是替圣上办事，但也不用每次都将人得罪死。大家一起同朝为官，今日留一线，日后好相见。”
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心，虽然迟到了很多年，但沈擎还是真心想弥补。
世人都笑他色令智昏，竟连儿子送上的美人都敢收下，其实他不过是不想拂了沈律的面子，加深父子之间的嫌隙罢了。
沈律淡淡“嗯”了一声，表示自己知道了。
渴望了许多年来自父亲的关怀与疼护，今日终于等到了，但他心里丝毫也不为此感到高兴，只有淡淡的悲哀。
因为他发现，自己已经不需要了。他已成长地足够强大，不再需要任何人来保护了。
场面再度陷入死一般地沉寂。
沈擎将杯中茶一饮而尽，起身告辞。
“怀修，你自己多加保重，如今为父也帮不到你什么了。但你若有需要之处，尽可来找我。”
沈律没起身，只是抬眼静静看着对方，面上无悲无喜。
沈擎终是长叹一声，遗憾离去。
不管怎么说，这次他们父子谈话总算有了进步，这也算是唯一值得欣慰之处了。
沈律在原地枯坐了许久，脸色明明灭灭，直到关海生出担心，想要将人唤醒时，沈律终于动了。
“走吧，回府。”
说罢不发一言，径自出门，登上马车。
看着挺拔俊逸的身影消失在车门之后，关海蓦然觉得鼻酸。
世人皆羡公子爷出身显贵，位高权重，可谁会知道他心里的苦与伤。
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，没人比自己更清楚；他是如何成为天子近臣的，也没人比自己更明白。
这都是世子爷拿命搏来的啊。
他知道皇帝想要一把铲除异己的刀，所以就自荐去做这把刀。圣上指哪儿，他便打哪儿，圣上让他杀谁，他便杀谁。
得罪了满朝文武，无路可退，只能一辈子做圣上的刀。
御史中丞沈律的凶名响彻朝堂内外，但他也注定要因此成为孤家寡人。
满朝上下没人敢找沈律的麻烦，但也同样没人敢与沈律交朋友。
关海时常觉得，世子爷孤高冷清的外表之下，实则满心苍凉，比谁都要渴望关爱与温情。
他多希望有一个人能懂得世子爷的苦，能明白他的心，让世子爷不要再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