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红霞

作者:Siren不沉船更新时间:2019-09-16 16:23:03字数:3227字

  李老爷看着前面紫珠的背影,心里美滋滋的。

  紫珠今天穿着一条红纱杂裾垂髯裙,露出香雪一般的脖颈,衣带飘飞,裙裾袭地,一只白腻酥手抚过拱桥石栏,头上一只玉莲花步摇轻轻颤动。

  这是整个凉朝最美的侍妾,养在凉朝最奢华的宅邸里,真可谓金屋藏娇了。李老爷捋捋胡子,觉得自己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。

  若不是四年前遭逢大火,他也不会以五十钱的贱价买下这宅子。幸好,宅子里只有几处房屋烧毁,稍加修葺,又恢复了往日的气宇恢弘。竟似有灵性,能浴火重生一般。

  可惜,宅子尚可重生,人就不同咯。

  李老爷轻笑了一下,又看周围,素来听闻殷宅中最美的地方就是花园,今日一见,果然不同凡响,这花园占地数千亩,一步一景,宛若蓬莱仙岛一般。

  李老爷前面还有十来个姨娘。他们行至池塘边,忽然有人远远地追过来,口中还大喊着,“水!快!跳进水里!”

  来人是个十三、四岁的小叫花子,无名无姓,因她满脸都是痘疤,不知被谁起了个“麻姑子”的诨号。

  园中的丫鬟和家丁见她一路跑来,无不在小声议论。

  “哟,这是老爷新纳的姨娘?”

  “呸,就她也配?!那一脸麻子,我都嫌恶心。”

  “你们没听说吗,好像是杀了人,差点要砍头的,老爷好心才把她赎回来。”

  “吓死人啦,老爷为什么要收留这种人呀!”

  此时麻姑子已经穿过石林、赶上了拱桥。偌大的石林、常有丫鬟在里面迷路,她却能径直穿过,似乎对这宅子各处都分外熟悉。“水里!水里!”她边跑边喊,几乎所有的下人都被她吸引过来,围到了池塘边。

  李老爷被一众姨娘簇拥着,正款步走在桥上。麻姑子冲过去,一把揪住走在最末的姨娘,把她朝桥下的池塘推去。不知是那女子生得娇弱,还是没有防备,竟一下子从桥上翻下去,“噗通”一声坠入了池塘。

  姨娘们顿时尖叫起来,你推我挤地向桥另一侧退去,却没有一个要去救人。“紫珠!紫珠!”老爷被众人推搡着连连后退,大声喊叫着。“水里!水里!”麻姑子又来扯人,众人一哄而散,只有李老爷的宽袖被麻姑子一把揪住。

  “快!水里!”麻姑子两手死死拽住李老爷的袖子,岌岌催促着。她的头发有几簇被烤焦了,脸上也有炭灰,白色的饭粒和红色的胭脂点缀在一张泥脸上,表情像是发了癫狂,李老爷只觉得又怕又恶心。身材如此瘦小,力气却是出奇的大,他竟无法挣脱,在她的拉拽之下几乎要栽倒下去。再看周围,数十个丫鬟、家丁都在桥下,仰头看着他跟一个发了疯的叫花子拉拉扯扯。

  李老爷一股气血直冲头顶,猛地一挥袖子,大吼道“滚开!”麻姑子应声从桥上摔下去,向桥下的假山砸去。

  后脑勺上一阵麻木,剧痛悠悠蔓延开来,她睁开眼睛,分不清眼前是血,还是红霞中的虞美人。

  ……

  一天前的清晨,洛阳城外的无名山包上。

  麻姑子仰头站在齐腰深的花丛里,那时她觉得,这会是她此生最幸运的一天。

  她的胃愉快地消化着一整只馒头,白花花、软绵绵的,烫得她嗷嗷直叫!上山前,烟儿还给了她一只沉甸甸的锦缎钱袋,这是她第一次触摸钱币!烟儿特意嘱咐她,今日要多采些花,不用急着回去。天色还早,她已经用草绳扎好一大捆虞美人。她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,别说采虞美人,就是娘子要这整座山,她都能为娘子驼回城去!

  身后是漫山遍野的虞美人,无人管束,它们生长的格外肆意,密密层层,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。麻姑子一脚深、一脚浅的在花丛中穿行,尽可能的动作轻柔。虞美人的花瓣极其柔软,轻轻一抖就会碎裂,娘子见了,一定会不高兴。

  她的眼前浮现娘子的身姿——迟迟懒起,看到床边新采的花儿,嫣然一笑——想到娘子的笑靥,麻姑子也傻呵呵地笑起来。

  脚边有一朵蔫蔫的花枝,必是被昨夜的大雨打折的,她把它拾起来插入头发里。她不记得自己几时洗过头发,花枝在缠结的枯发里穿梭,疼得她龇牙咧嘴。

  飞霞流火,山脚下偌大的城池宛若沉浸在火海之中。官道盘绕在山脚边,沿着山脉两头纵伸,是进出洛阳城的必经之路。

  马蹄声从官道上传来,麻姑子躲进了树丛里。一队人马出现在官道尽头,似乎是要进城的,领头的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,身后跟着百来余人,前面的手持乐器,后面的举着或挑着红漆木板,木板上放着各种稀罕物件,都用大大的“囍”字剪纸盖着。

  官道的另一头,又正好有一对人马出城,这队人马清一色穿着深红的丝绸礼袍,只有领头的人身着藏蓝色的官服。队伍前面的十余人都骑在马背上,后面跟着百余人的鼓乐队伍。

  鼓乐队后面,一顶贴着金箔的红漆八抬大轿很快攫住了麻姑子的视线,金箔的光蛰疼了她的眼睛,她几乎要掉下泪来。

  两队人马很快在官道上狭路相逢。两边领头的人都没有下马,鼓乐声戛然而止。

  双方僵持半晌,进城的那边先开了腔。坐在枣红马背上的大汉一拱手,说到:“各位有礼,我等此去洛阳城纳征,恐误了吉时,还请各位爷让个道。”

  “大胆!”对面出城的阵队中立刻有人呵道,“你们什么来头,胆敢让王爷的人让路?”那人话还没说完,八台大轿中忽然有人轻声唤到,“烟儿——”声音格外娇柔,却极具威慑力,两边的人马立刻噤若寒蝉,谁也没敢再多说话。

  一直伴随在轿子旁边的丫鬟立刻将耳朵附到轿窗旁,少顷,才柔声说道,“我们小姐说了,今天是大喜之日,不要冲撞了喜气,就先让他们过吧。”

  轿子前后的众人听了这话,都显出迟疑的神色,窸窸窣窣交头接耳起来。

  “让!”队伍最前端,身着藏青色官服的人喝令到。他一手高举长刀向众人示意,一手扬起缰绳扯住马头,身后的人只得跟着、向官道旁边的草丛中退去。

  麻姑子眼看着两队人马艰难的一退一进,尘土飞扬,忽然觉得那轿子里的人说话声音有些耳熟。再看轿子旁站着的丫鬟,怎么越看越像烟儿?

  她心中猛地一缩,好不容易积满的快乐,就像灯下聚集的飞蛾,乍然间惊起四散了。

  天色倏尔暗下来,麻姑子不知自己这样呆站了多久,一滴雨珠打在她的额头上,这才让她回过神来。

  转眼间阴云密布,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,娘子一定等她等得急死了。麻姑子拔腿就冲下山去,

  倾盆大雨顷刻而至。城中本来已经开起了热闹的早市,被这暴雨一浇,商贩四下奔逃,街道上很快就空无一人。麻姑子穿梭在密密麻麻的雨帘里,向一幢点着栀子花灯的朱漆高楼冲去。楼前牌匾上有三个金粉大字,“露华轩”,可惜她并不识得。

  站在楼前台阶上的老板娘一把拦住了她,劈头盖脸得打过去,“哎哟你个臭花子,看看你脚上的泥,脏了我的织皮,谁给你赔呀?!”麻姑子任由她捶打自己,无数次的经验让她明白,如果自己遮挡或者反抗,只会招致一顿更加凶狠的教训。

  她的脸上本就沾满污垢,即使被打得红肿皲裂,也不会被旁人发现。许久,她感觉老板娘的巴掌力道越来越小,知道她打得累了,才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睛,小声嗫嚅道,“娘、娘子在……”

  “滚!滚!滚!”不等她说完,老板娘已经扭头走开。麻姑子如获特赦,一溜烟跑上二楼,径直跑向回廊深处的雕花隔扇门。门上挂着一只红线穗子,那是娘子怕她误闯别的厢房,特意做的记号。

  麻姑子在门前刹住,却莫名的不敢伸手推门。

  她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打得透湿,紧紧贴着皮肤,此刻才感到森森寒意,不由得打起哆嗦来。那衣服她不知穿了多少年,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,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补丁交叠在一起,补丁上又磨出了许多破洞,裤子一边长及脚踝,另一边却短得多——那是几年前被一条疯狗撕扯造成的结果——露出一条长满疥疮和脓包的小腿。

  “滴,滴”,雨水顺着她参差不齐的裤边滴下来,回头一看,红木楼梯一路上都是她留下的泥水渍,颜色竟鲜红如血。

  她这才想起背上的虞美人,赶紧松开草绳。草绳本就不够结实,支撑了一路,到此时终于截截断裂,大捧大捧的花枝一下子散落下来,麻姑子瘦小的身体瞬间没入红色的泥沼之中。

  无数虞美人的碎末混合着雨水,软塌塌的流泻下来,沿着雕花回廊,向红木楼阶蔓延过去。

  她脑中“嗡”的一声作响,随即扑倒在花泥里,胡乱的伸手摸索,希望能在泥水中寻到一朵完整的虞美人,却连一片完整的花瓣都找不到。

  泥水坠落下去,滴到了客人的脸上。麻姑子呆坐在虞美人的齑粉之中,听到客人的咆哮,老板娘的连声道歉。楼梯上已经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,她知道自己又要挨打了,却一步也挪不开腿,只觉得脑中空空的。

  ——“嘎吱”,挂着红穗子的隔扇门忽然开了。

  麻姑子像是魔怔了一般,慢慢起身,朝那扇虚掩的门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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