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沈微生
【一】
那是尹照十岁末,年根,她攥了些银两出门替兄长买药材,顺便挑点年货。
素来清冷的小镇今日一驱闷重,热闹非凡,而尹照却无心思贪玩,她碎步走向药材铺,口中还念念有词。
“杜衡四钱,莱菔三钱,还有白芷……”
她说着顿了顿,随后双颊鼓起,一双灵动的眼睛瞪得大大的:“这钱还是不够啊!”
“缺钱?”
一记风吹碎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,尹照顺势点头:“缺啊,咱们家年货还没置办,钱光是买药材就……”
她喋喋不休的话忽的戛然而止,随后猛地掉头,眼眸里盛满讶然。
明街长廊,偶有雪花飘落,将自己包裹在厚实棉袄里的俊俏少年笑的眉眼弯弯。
“你看着这样可好,你缺钱,而我缺一个妹妹,我给你钱,你当我妹妹可行?”
青天白日,不知从哪儿蹦出来个挑挑少年,对她说,要她做自个儿妹妹。
这事儿搁谁身上都会觉得那少年不是痴傻就是有心戏弄,但尹照却略一沉吟,重重的点头。
“好。”
在尹照眼里,谢临白是个空有其表的败家子弟,数不准,那圆润的脑壳里还有个坑。
她说当他妹妹他就信?空口无凭,到时候顺了钱财跑了就是,谁还去当他那个劳什子妹妹。
在谢临白眼里,尹照是个花十两银子买来的便宜妹妹,便宜是便宜了点儿,但生的好看。
尹照与谢临白的初遇,那就是一只不怀好意的狼,遇上了一只心怀鬼胎的狈。
两人一拍即合,此后狼狈为奸。
【二】
尹照失策了,她没想到,自己会是被地主家的傻儿子给捡回去当妹妹的。
在心里打了满满当当逃跑计划的小算盘,在见到眼前这座宅院时,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她想,她后悔了,她也想当地主家的傻千金。
尹照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,反正她是养女,被谁养都一样。
谢临白很喜欢这个便宜妹妹,地主家很喜欢谢临白这个儿子,于是也就爱屋及乌的喜欢尹照这个便宜女儿了。
尹照正式被谢家收养,过上了真正的千金小姐的日子。
如果不是每天谢临白捧到她面前的那些书本实在让她头疼,她想她会更喜爱千金生活。
“照照,这是《女戒》,先生月末会考,好好看。”
谢临白托着下巴笑眯眯的对她道,尹照闻言瞪了他一眼,甜甜糯糯的小脸蛋,连眼刀都是软的,谢临白捧着心窝子。
我们家照照好生可爱!
尹照是女儿家,好听的话一听,耳根子就软了下来,虽轻哼一声,却也喜滋滋的捧起《女戒》翻阅。
但终究耐不住书中枯燥,她脸一拉:“不读了!”
谢临白见她怒,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:“成,咱不读了!”
尹照便望着他月牙般的眼睛一弯,笑的跟朵花儿似的,明媚芬芳。
“谢临白你真是地主家的傻儿子!”
长这么大,谢临白头一回被人骂傻,但他不恼,跟着她笑,高声附和。
“我们照照说什么就是什么!”
谢家世代从商,谢老爷年近六十才喜得一子,自然将他宠上了天,于是谢临白不爱读书,谢老爷将书烧个精光,好,咱不读!
谢临白不喜学经商,谢老爷便将账本一收,行,咱不学!
家中女眷愁啊,万一谢老爷子一辈过去,这谢家谁管?谢老爷子无谓摆手。
这谢家就是给君白下半辈子挥霍用的,钱,他不用管挣,只消败!
十年来,谢老爷变着法子宠谢临白,但没成想,被他宠上天的宝贝儿子一转身也将一人往天上宠。
尹照被谢家收留了四个年头,变换了四个来回的春夏。
这些日夜里,谢临白对尹照掏心窝子的好,就差没将那天上的星星给她摘下了,当然尹照也挺争气,虽然脾气差了些,但聪明的很,四年里,谢临白交给她的每一项任务都完成的很出色。
尹照聪明,不论学什么一点就通,先生夸,老爷子赞,谢临白那时便笑的跟自己中了状元似的,开心之余那鼻孔都得意的往天上翘。
“我们照照是天底下最聪明好看的姑娘!”
这是谢临白常说的一句话,他那时,大抵是将她当成了他一辈子的骄傲。
【三】
春去秋来,转眼又过去四个年头。
彼时,尹照已然成为苗城家喻户晓的姑娘,出神入化的绣工,日日引得上百人进府求一睹真容,十八岁的尹照,看起来像个大姑娘了。
被谢临白宠惯了的后遗症,尹照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暴躁,那日被繁琐进府的人弄得烦了,直接大庭广众之下一剪刀将正在绣的仕女图给剪了。
她腿踩在凳子上,低吼一声:“谢临白!你给我滚出来!”
于是谢临白就真的一路‘滚’着出来,他是被尹照那一声直接从树下吓得滚下来了,一咕噜便滚到了人前。
人群短暂的诡异沉寂后,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笑声。
在那一天,谢老爷给尹照苦心经营的千金形象毁于一旦,谁都不再愿意相信,谢千金是温柔似水,端庄大方的女子了,同时谢临白也讨了个‘妻奴’的名声。
苗城的人都知道谢家千金谢尹照是养女,但苗城的更愿意相信尹照是给谢临白当童养媳的。
而向来一脸笑眯眯的谢临白头一次绷了脸:“照照,这次你太胡闹了。”
尹照冷笑:“到底谁胡闹?将一窝色胚往我院子里引,还让我当着他们面儿展示绣工?谢临白,你不待见我就说,这么急着把我往男人堆里推,你什么意思?”
本来她是要骂他的,但骂着骂着顿觉委屈极了,她越说越急,最后眼泪便噼里啪啦的往下掉。
谢临白一见她哭就懵了,头脑一白,反射性手脚僵硬的将她拥在怀里,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声一声哄。
“照照乖,你是哥哥的好姑娘,不哭了啊。”
哪知不说还好,一说尹照哭的更凶,一边哭还一边打他怒骂:“谁是你妹妹,我才不是你妹妹,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哥哥!”
谢临白连忙顺着她的话:“好好好,哥哥傻,我们照照最聪……唔!”
他的话还未说完,便被人半路截断,谢临白瞪大了一双眼睛,身子顿时如同石化一般,动弹不得。
尹照踮着脚尖,费力的将自己的唇瓣贴在他的唇上,微凉的触感让谢临白眼神一晃,心中波涛汹涌的情绪翻滚着,被内心灼热的情愫烧得滚烫的理智终于让他清醒。
他一把推开她,想说话,对上她一双清明的眸子,顿时如鲠在喉。
“我尹照从来没有名叫谢临白的哥哥,倘若今生你非要与我有何关联,那只能是我的夫君。”
尹照明媚的像七月暖阳,炽热,疯狂。
那一瞬间,谢临白甚至有了不顾一切的念头,事实上,他确实这么做了。
身上还穿着繁琐华服的尹照被他拦腰扛起,结实的臂膀将她的身子在半空中转了个圈,稳稳当当的坐上谢临白的肩头,她惊魂未定,两手死死抱住他的脸,耳边便听来他的高喝。
“从今日起,尹照不再是我谢临白的妹妹,她是我的爱人,我的妻子,我的天!”
听过女子将男子比作天的,却没听过男子将女子比作天。
但尹照不在乎他怎么形容,她只知道,那天她是全天下最快活的人。
谢临白的高调让谢府上下都知晓了尹照身份的转变,但没人诧异,这八年他们心中跟明镜儿似的,少爷小姐终究会成一对儿,于是全府上下都在盼着谢老爷子的回应。
正值三伏天,烈阳当空,连树上的绿叶都受不住酷暑悄悄卷起,谢临白与尹照就这么笔直的跪在谢老爷子门前,整整一天,没见门开。
最后从外归来的谢老爷子见状心疼的哎呦叫了一声。
这整什么呢?他不过就是悄悄外出想觅一段黄昏恋,这两年轻人就用这样的方式让他羞愧,但当谢临白一股脑儿道出话时,他才愣愣的反应过来,感情不是捉奸啊。
“成亲好啊,咱爷俩可以一块儿办啊!”
老爷子的反应虽然诡异,但意思大伙儿是听明白了,谢临白与尹照更是欢喜的抱着谢老爷子又蹦又跳。
这事儿一扬开,两人的婚事倒也成了佳话,只是谢临白那‘妻奴’的名声怕就是要坐实了。
尹照寻思着,给他买个礼物,慰劳慰劳下他这些年担黑名的委屈,从街上千挑万选看中支白玉簪子,但刚进门,就愣住了。
平日里还算热闹的谢府今日异常安静,从大门到正厅不见一个人影,隔着一段青石路,她能隐隐看到正厅里站着的一帮人。
贵气十足的衣裳,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气势,她忽然生出一丝逃离的心思,但眼尖一瞧,谢临白正低眉顺眼的杵在门前,平日里本来就不算大气的身形更是弓得低低的。
她瞧着又气又心疼,当即撩起裙摆气势汹汹走近,嘴上吼道。
“谢临白你给我直起腰来!”
谢临白闻言身子一颤,刚要动作,便又听得一记温婉却自带压迫性的声音。
“岑儿,母妃终于见到你了!”
【四】
尹照脚步不停,直接无视那贵妇人,三步并两步走到谢临白面前,拧着他的耳朵便骂。
“我让你直起腰你耳聋了是不是?你以为你是谁啊,你是我尹照的丈夫,岂能这般怯懦?”
谢临白耳朵被她拧的通红,却依旧死死的弓着腰,仿佛他脖子上方悬着一把刀,一抬头命就没了。
而一旁的贵妇人听闻尹照的话,那张精致的面上顿时一阵惨白,她低声道:“你说什么?你,你成亲了?!”
尹照冷冷瞥她一眼,刚要说话,便被人抢先一步。
“回娘娘的话,草民与公主只是定亲,并未成亲。”
谢临白急急说道,尹照一双眼睛顿时死死的瞪着他。
“定亲……”
贵妇人听了解释面色稍霁,但终究咀嚼着那两个字,脸上晦暗不明,末了,她挥了挥衣袖,声音冷傲。
“算你识相,若是公主不能完璧归赵,你就是拿命相抵也难辞其咎!”
谢临白又将头低了一分,尹照看的气急,她恶狠狠的看着贵妇人:“我不管你是谁,但你若敢动他一根汗毛,我定叫你生不如死!”
尹照呲牙裂目,像只小兽一般护着谢临白,贵妇人被她这一番话闹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,她高声道。
“公主已经寻到,即刻启程回宫,不得有误!”
话落,不知从何处走上来两个壮硕大汉,在尹照的一左一右架着她,力气的悬殊让尹照开始慌了,她求救的目光看着谢临白,焦急大喊。
“谢临白!谢临白!”
她不知道说什么,只是一味的唤他的名字,声声撕心裂肺,他的身子终于动了动,尹照眼底顿时燃起一道星火。
“念在你将公主寻回并教她礼仪的份上,本宫可对你网开一面,不追究你当年因私念顶包的罪名,但若你不识好歹,那这条贱命留着也便没意思了。”
贵妇人动作优雅的品茗,掩唇淡淡道。
一句话,将谢临白的动作定住,也将尹照眼底的星光一下子扑灭。
她看着如同死尸一般的谢临白,胸腔中忽的跳跃着巨大的怨恨,不知哪儿来的力气,她冲开束缚,冲到他面前,抓着他胳膊的手已经不是在抓,而是在掐,长长的指甲刺进他的肉里,留下一串血珠。
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我不是你爱人吗?我不是你妻子吗?我不是你的天吗?那你为什么不留我?你说话啊!”
尹照声声质问,谢临白缓缓抬头,对上她空洞的眼睛,胸腔像是被撕了一个大口,大把大把的冷风往里钻。
“照照,你难道都没有发现,我一直在补偿你吗?当年我因一己私欲,私自顶替皇家头衔住进谢家,但是我却知道,我终有一天会被发现是假的,所以我要赎罪,我要找到你,将属于你的一切都还给你,这样我才能活下去。”
谢临白终于说话了,但尹照却想缝上他的嘴。
他想摸摸她的脸,给她面上的泪擦掉,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,他对她笑:“照照你是公主,你应是万人敬仰,你会过的很好,而我也可以不用死……”
尹照浑身发抖,她想骂他,一张嘴,却是一口血,谢临白身子猛地一僵,却依旧死死定在原地,低眉顺眼。
“好,好,好,八年前你赠我锦衣玉食,八年后我还你一条生路,你最好祈祷日后不要再遇见我,否则,我会连本带利的将一切讨回来!”
她说完,将手中的白玉簪子狠狠摔在他面前,大步离开。
直到人群散尽,谢临白才手忙脚乱的将地上那支被摔得粉粹的簪子一点一点捡起,他拧着眉,极其认真的将它粘好。
玉簪已经伤痕累累,他却像捧着稀世珍宝,眼角的泪一笑就落了下来,他低喃一声:“我们家照照这倔脾气呦……”
【五】
尹照回到皇宫,容妃让她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学习礼仪,宫里规矩多成山,她自小又被谢临白惯纵,不爱学的东西尤其没耐心,但这次没人再心疼她,没人再在她暴躁时,高扬一声‘咱不学了’,宫里嬷嬷有的只是一记狠鞭。
后来容妃嫌鞭子打的伤太难消,便改用细细的针往她的指尖戳,十指连心,她疼的尖叫,然而往往尖叫过后,是更重的惩罚。
于是尹照便学乖了,一身的跋扈在这短短三天里被消磨的一干二净,她本就聪明,耐下心学,什么都难不住她。
容妃再来看她的时候,眼睛一亮,挽着她的手说她终于像个公主了,尹照只是淡淡瞥她一眼,不否定,不认同,淡漠的像一块静养多年的古玉。
“你当初为什么要将我送走?”
这是尹照进宫以来与容妃说的第一句话,容妃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面上,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“当年宫里很乱,母妃怕你留下会遭奸人……”
“你是因为我是个女儿,入不了皇帝的眼,会影响到自己地位,所以连夜将人将我送走,对皇帝只称皇儿被盗,以此博得怜爱,十八年后你容颜衰败,失去盛宠,又未曾想君氏皇族竟然阳盛阴衰,连一个公主都没有,而此时淮北之战迫在眉睫,皇帝急需个女儿来和亲,而你因此想到我,想利用我的出现重新博得皇恩,我说的对吗?母妃?”
尹照向来聪明,她那一声‘母妃’唤的讽刺。
容妃被人当众戳穿秘密,面子挂不住,她豁的站起身子,拂袖道:“既然你知道,就给我乖乖嫁过去,不然,谢临白的面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!”
听到容妃亲口承认,尹照承认,那一刻她还是心寒了一下,她悲哀的想。
谢临白你个傻子,明明蠢的要死,还学人家‘聪明反被聪明误’,自己瞎猜什么,她哪儿是来过好日子了,分明就是做联姻工具来的。
想起谢临白,尹照冷笑一声:“那个懦夫你当真以为他能影响得了我?”
容妃笑的高深莫测:“能不能见了才知道。”
她说着对一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,婢女匆匆离去,尹照顿时眼皮子一跳,有些不安。
不多时,离去的婢女又折返,随之一起的,还有两个彪形大汉与他们架着的——谢临白。
尹照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确认是他,还是那天穿的蓝色衣裳,现已沾上斑斑血迹,被鞭子抽打出的一道道血痕透过破裂的衣物看去,隐约可见化脓的伤口,瞧见这里,她再也坐不住,直接拍案而起。
“你不是说你会既往不咎?”
容妃笑看她的质问,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举,她答得无辜:“死罪可免,但活罪难逃啊。”
尹照牙咬的咯吱作响,许久之后,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极为缓慢的道:“好,不就是和亲吗?我嫁!但是我有一个条件。”
听到她这话,反应巨大的有两人,一是从昏迷中醒来的谢临白,他张着嘴呜呜咽咽,眼神里的带着巨大的悲伤与心疼,他冲着尹照直摇头。
再者便是容妃,她面上一阵狂喜,随后故作淡然:“什么条件?”
尹照与谢临白目光交汇,她眼底的寒意让人心惊,她一步步的走过去,将脚踩在他的背上,傲然讽刺:“我要他,做我的奴。”
尹照能感觉到他身子狠狠一颤,她森然开口。
“记好了谢临白,你本来有机会不走这条路的,但是既然你这么选择了,那就是再无回头日,我要你眼睁睁的看着我出嫁,看着我成为别人的妻子,别人的爱人!”
容妃笑看着两人,一个奴才而已,她并不介意,况且,她有的是法子不让尹照与谢临白旧情复燃。
谢临白被清洗干净,送到尹照宫里的时候,面上一片惨白,他走路扭扭捏捏,尹照一眼看出不同,却又说不出是哪儿不同,直到他开口。
“公主,你,近来可好?”
尖锐的如同女人般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发出,那样怪异,不堪。
【六】
尹照如遭电击,她呆若木鸡的杵在那儿,眼底浓郁的不可置信铺天盖地。
“不,不会的,你不是他,你不是……”
“公主,我是谢临白。”
难听的声音与尹照所熟悉的温柔大相庭径,她本能的抗拒,对上谢临白悲伤的眼神,她忽的就像发了疯一般,将他赶了出去。
一扇门,两个世界。
尹照跌坐在地上,神情恍惚,她没想过的,没想过要将他变成这样,但宫中能留下来的男人,哪一个还会是真正的男人?
她说要他为奴,不正说要他净身么?!
他一定以为是她的意思,他向来对她言听计从,即便她要他的命,但是为什么,为什么那次她要他留下她,他却不肯?
谢临白站在院子里,眼底一片苍凉,三伏天,再烈的阳光也照不到心底。
“好姑娘,原来你回来不是要享福呀……”
早知如此,他当日就算是死也是要带她走的,他吃苦没关系,他死了也没关系,但他的姑娘可怎么办呦?
这么大个人了,连做饭都不会,吃个鱼都能刺着,这要是没他在身边,她该怎么办呐?
谢临白站在她院子里,悠悠叹了口气,带着一身的烈阳,仿佛要将他灼烧了一般,十八岁的年纪,背影却隐隐有了佝偻。
那日之后,谢临白便再没见过尹照,他是个戴罪之身,没有召见,不能得见公主,成日里,最常待的地方便是洗衣院。
宫里奴才奴婢分三六九等,谢临白是最低等的,他们各司其职。
有的管生活起居,有的管食饮,甚至还有的管食源,说的明白些,就是自己种菜养家禽,但因宫中是不许养这些的,所以一般都会定在宫外某个特定地点,再由宫人每日出宫照料。
而谢临白便是管洗衣裳的,他谁的衣裳都洗,大到公主的,小到扫猪圈的。
本来也还算和谐的生活,在那一天被彻底打乱。
那日清扫猪圈的宫女喜儿的尖叫引来不少人围观,只见喜儿怀抱着一沓衣服,一脸羞愤恶心的指着谢临白:“他,他偷我们衣服,他将衣服都收起来,他,他,他恶心!”
喜儿扬起下巴,看着谢临白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蛆虫一般,嫌恶,憎愤。
谢临白脸色刷的下就惨白了下来,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,他下意识的要逃,一转身,便瞧见一双绣着金云图腾的鞋子。
尹照居高临下的看着他,她看着谢临白卑微到骨子里的姿势,眼底一片冷凝。
“你有何话说?”
谢临白想抬头,想看看那个平日放纵泼辣的姑娘瘦没瘦,但他刚一抬头,面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。
“公主的脸是你能看的吗?来人,杖责四十大板!”
尹照攥起打的发麻的手掌,扬声道,如玉雕的面上看不出一点情绪。
于是谢临白不敢再抬头,他低垂着眉眼,盯着她宫裙上复杂的花纹,隐在发帘下的脸上满是欣慰的笑。
打人的力气比以前还重些呢,看来她精神还是不错的。
谢临白犯贱的想着时,身子已被人按跪在地,紧接着背上便火辣辣的挨了一棍子,疼的他五官扭曲,却不肯吭一声。
尹照冷眼看着他,在他被打十下之后,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
他不是怕死吗?这四十大板下去,他的命不丢也扔了一半,他怎么不求饶?
当日在谢家的时候,他不是很熟稔的求母妃吗?
谢临白不是突然就不怕死了,相反的,他怕的要命。
但是这命啊,一旦到了尹照手里,他就什么都能豁的出去,她不是气他吗,那就使劲打,打到消气为止。
最后谢临白还是没能等到尹照消气便晕了过去,后来被一盆水浇的一个激灵。
尹照就这么蹲在他面前,她缓缓将自己的袖子挽起,露出一双满是鞭痕的手臂,那些鞭痕很奇怪,分明像是新伤,但愈合的很好,相信不假时日,那片肌肤又会是白嫩无暇。
谢临白身上的伤顿时就不疼了,他死死的瞪着那些伤口,她不是公主吗?又怎会挨鞭子?
“坐行站卧,一门功课十八节,三日时间学会,错一步打三下,我都记下了,七十二节功课,我错了六十五次,被打一百九十五下,这些伤有新有旧,但你看不出来,母妃给我最好的玉容膏,只治皮伤不治骨,不出五日,伤口便会彻底消失,谢临白,这就是还给我的好日子?”
尹照声音像是一壶温水,不冷不热,但她每说一句,谢临白的脸便白一分,最后,宛若没有生机一般,死气沉沉。
他手脚冰凉,三伏天却如同被人扔到冰窖,冷的心惊。
不是的,他是要她享福的,他是要她幸福的,但为何事情与他想的不一样?
“这是你给我挑的路,我便走给你看,希望到最后,你谢临白还能如同当日那般,笑着说愿我幸福!”
尹照扔下这句话,头也不回的离开。
看戏的宫女 奴才一哄而散,唯有谢临白站在原地,摩挲着手中那根当作宝贝似的白玉簪子,低声喃喃:“好姑娘,我会带你走的,我一定带你走……”
可惜尹照听不见,回应他的,只有树上咿咿呀呀的蝉虫。
【七】
尹照出嫁的前一个晚上,容妃来看她:“明日便是你出嫁的日子,其实岑儿,母妃自知这些年有愧于你,但你要相信母妃的心中也是在时常挂念你的。”
尹照听着那分外好听的话,冷冷一笑:“女儿会尽好本分,保母妃地位金贵,经久不衰。”
容妃面色一变,尹照的不识好歹彻底激怒了她,宽大的华服一甩,拂袖离去。
尹照依旧没什么表情,但她的淡漠却在下一秒破碎的彻底。
静寂的夜没有一丝预兆的喧闹起来,不远处有火光飞舞,宫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,但尹照的眼里,只有门前那个浑身是血,蓬头垢面的男人。
一片火光之下,谢临白笔直的站在殿前,他手中握着的匕首刺进容妃心脏,一刀毙命,她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,面上震惊的神情永远凝固。
“照照,我带你走。”
他的声音依旧很难听,尖细,刺耳,但尹照一眨眼,眼泪便控制不住的落了下来。
“你疯了!”她哭着嘶吼,在他的身后,是一路的死人。
谢临白只是看着她,笑的傻里傻气。
曾经,他的姑娘给过他一个选择,在他们都还是清清白白的时候四海逃亡,但他没有选,于是半年后,他用沾了数百条性命的手,带着她离开,他已是亡命之徒,但好歹,他的姑娘日后不会受人欺辱。
今晚过后,宫娥们会说,华容宫走水,公主与容妃都死在了这场大火中。
尹照浑身发抖,她没杀过人,谢临白也没杀过,但他面上毫无惧色,火光下那张脸如同八年前初见,眉目清秀,一笑便暖到了心窝子里。
“照照,我没偷他们衣裳,我只是想要他们衣裳上沾的硝石。”
谢临白语气委屈,沾着血星子的脸上讨好一片。
尹照僵硬了半晌,最终还是抬起手,踮着脚尖摸了摸他的头,笑的眼泪齐下。
“谢临白,你总算争气一回了!”
于是谢临白就手无足措的欣喜,他想抱着她,却又不敢,尹照拧着他的耳朵将他扯上前,然后死死的抱着他,谢临白回抱着,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。
“快,刺客往公主殿里去了!”
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,尹照还未及反应,身子便被人背起,谢临白背着她,在宫中飞速的穿梭着。
尹照一低头,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,在他背上,她遗忘了全世界,满心愉悦的像个孩子。
“我不嫌弃你的。”她说。
谢临白低低的笑着,眸子里盛满了醉人的温柔。
他分明那样胆小,那样没用,但在她面前,忽然见就成了无所不能的存在,尹照满足的抱着他的脖子,像小时候那样,玩累了被他背着,一步一步的挪回家。
“照照,待会儿我会在墙上炸出一个洞,你先在草丛里躲着,躲到听到第二次爆炸声,你就跑,不要回头的一直跑,接着你会看到山上的一座长亭,那时你就可以休息了,等到太阳出来了,我就回……”
谢临白絮絮叨叨的吩咐,却乍闻脖颈一阵细软的呼吸,他脚步微顿,侧头看过去的时候,尹照已经趴在他肩头睡的香沉。
她太累了,来到宫里半年,却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,谢临白于她而言,何止是一切,他是她的命,是她用来存活的空气,她离不开他,这是很久以前就注定了的。
身后火光漫天,尖叫声不住增长,但谢临白看着她的眼神,却像一个世纪般的绵长,他轻手轻脚的将她放下,小心翼翼的将她藏在草丛里。
接着又悉悉索索的掏出在宫人衣裳上扣下来的硝石放到墙边,随后将火折子一点,连忙跑回来遮住尹照的耳朵,只听轰隆一声,霎时间碎石四起,雾霾弥漫,丈高的宫墙瞬间多了个洞,谢临白甚至来不及等烟雾散去便冲了出去。
他没了命似的跑,夜黑看不清路,摔了一次又一次,有一次摔得重了,胳膊咔嚓一声,他也没管,只要腿还在,他就一直跑。
但他到底是腿啊,身后的的骑兵很快的就追了上来,他们让他束手就擒,谢临白一边跑一边嘿嘿傻笑,正当他是傻子不成,他一停就会死。
咻——
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在由远及近,谢临白想躲,但躲不了,他跑了太远,力气都用完了,就连抬个小腿都很困难,于是小腿上狠狠一疼。
接着是胳膊,左腹,胸口,心脏……
他唇边不断的吐出鲜血,却没忘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往一边的悬崖下栽去。
待会儿照照也是要走这条路的,他不能让她看见他这个样子,他死,她也一定跟着死。
他的姑娘什么都好,就是太倔。
【八】
仿佛是心一瞬间被人挖空,睡在草丛里的尹照刷的下睁开眼睛,没来由的,眼角划过一滴泪。
她眨了眨眼睛,脑中蹦出谢临白对她说的话,她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,侧耳聆听着。
轰隆——
远处又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,尹照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,她看到所有宫人都往一个方向跑去,那是皇帝住的寝宫,她认得。
三下两下将身上的杂草拔掉,她一颗心跳的飞快,拔腿便往洞外面冲。
后面没有追兵,尹照依旧头也不回的跑。
四周一片静寂,空旷的她都能听到自己心脏狂乱的跳动声,远处天空隐隐泛起肚白,惨白的光线一点一点爬上来,将地上那一滩血迹照的分外清晰。
尹照脚步一点一点慢下来,她喘着气,盯着那滩血面无表情。
她索性不走了,直接坐到地上,一双什么情绪都没有的眼睛就这么盯着血迹延伸到的断崖边。
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,她忽然像是魂魄回归一般,猛地一个激灵,接着就是嚎啕大哭。
胸腔中涌上来的巨大悲怆几乎要将她吞噬,她哭的毫无形象,伏在地上声嘶力竭,仿佛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哭尽。
尹照一直都很聪明,她许多时候都希望,自己能傻一点,一点就好了,像谢临白这样,自以为瞒天过海,却要让她看清一切之后还得学会自欺欺人。
她得活下去啊,她不能教他失望。
明明蠢的要死的人,偏偏喜欢演戏,还得要她陪他一起演。
尹照哭到嗓子哑了的时候,便擦了擦眼泪,起来继续往前走。
不远处一座长亭崭露头角,正是谢临白口中的那一座,她要在那里,等到太阳升起,等到他归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