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一】
细水来找我这日,正好是阿流下葬的日子。
二十来岁的年纪,却偏偏害上肺痨这病,拼命撑了三个月,还是叫阎王爷给收了性命去。
只是心疼细水这姑娘,年纪轻轻,守了寡。
镇上的人商议着,不能让细水瞧见阿流僵硬的模样,于是早早的尸体运了出来,埋了。
我站在坟头,一回身便见着细水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瞧着,白净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,淡淡的像一拢烟,一吹就散。
她见我在看她,对我微微福身,姿态一瞧便是大家闺秀,但据说,她是青楼馆子出来的,这便让人觉得很违和了。
“童姑娘,我想请你帮个忙。”
细水扶着风,对我轻轻招手。
我连忙提着裙摆跑过去,近了时,才瞧见她脸颊上风干了的泪痕。
“什么忙你尽管说,能帮我的我一定帮。”
细水闻言有些羞涩,她不常与人讲话,来镇上三年,见她出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。
“我……我不识字,童姑娘能否写出阿流与我的名字给我瞧瞧?”
细水细声细语的说完这番话,手已经紧张的在揪自己的衣摆。
我一听,这好办。
我眯着眼四处瞥了一圈,最后捡起脚边的干枝,蹲在地上便开始一笔一划写的极其认真。
“阿流,细水,好了这就是你们的名字。”
‘水’字最后一笔落下,我拍拍手,将地方让给细水。
细水沿着我刚才的位置蹲下,生怕自己站的角度错了,再认错了字,她盯着那紧紧挨在一起的名字,久久不说话。
我怕她睹名思人,顿时有些不知所措,天知道,我会说故事,但我着实不会安慰人呐!
“哪儿不配了,阿流总骗我。”
正当我焦灼不安时,细水忽的轻笑出声,她站起身,对我行了个大礼,便踩着小碎步离去。
我便盯着地上那四个字,出了神。
【二】
后来细水跟我说:“阿流啊,从来不像面上看到的那么老实,若不然,也不会去青楼那地方了。”
我仿佛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。
阿流是个卖鸡蛋的,长相朴实,为人诚恳,名字更是挑不出半点出彩的地方,于是镇上的人,理所当然的以为,这是个老实巴交的娃。
细水说,她第一次见到阿流时,也惊讶了,看起来多朴实的一个人,竟随手扔出一锭碎银子叫唤:“把你们这儿最好看的姑娘带给爷瞧瞧。”
细水虽在青楼,但是个清白的,卖艺不卖身,她当时恰好要去给客人弹小曲,战战兢兢经过他身旁时,便被人一把拽住。
“这姑娘水灵,跟大爷不?”这是阿流对她说的第一句话。
结果不出意外的,阿流被人当成闹事的给撵了出去,细水听到他在被扔出楼的时候还冲着里边儿喊。
“那位长得最水灵的姑娘,大爷看上你了啊,等着大爷来找你啊!”
那之后,阿流便真的每日都来找细水,他也不说要点她唱小曲,也不说要她伺候,只是每回一来,都是细水日常表演的时候。
每逢那时,阿流便出现在台下,扔下一杯茶水钱,等她表演完就走,但他每次来的行头都不一样,有时是穿着小二服,有时是化着可笑的妆面。
细水一开始便对阿流很惧怕,她惧怕每一个不听她弹小曲却碰她的男人,但渐渐的,她开始同青楼里的姐妹一起期待阿流的到来。
有姐妹拿阿流今日的装扮做庄,开了个不大不小的赌局,细水微微笑,她也在猜想阿流今日穿了什么。
子午时分,细水上台表演的日子到了,阿流却没准时出现,她一曲《牡丹亭》弹得错了好几次拍子。
表演结束了,阿流还是没来,小姐妹开她玩笑:“你的阿流哥哥今日不会是化作乞丐,被挡在外面了吧?”
细水红着脸,低着头不做声,她不善言辞,很少讲话。
“哎呀我来迟了来迟了,细水,你不会怪我哩?”
门前一阵熙攘,细水听见这声音眼睛一亮,一种强烈的欲 望让她想开口说话,她想自豪的说。
“他来了,他没失约!”
但细水的兴奋却在见到阿流的时候,瞬间冷却,她惊呆了的模样,看着身披大红袍,脸上身上却挂了一身彩的阿流。
“哎呦呦,这是在哪个教练场来的?一身血腥味!出去出去!”
妈妈捂着鼻子,连阿流递来的茶钱都没收,直接将他撵了出去,阿流伸着脖子往里头喊。
“细水,我今个儿给人家当了会新郎,明个儿给你当新郎好不好?”
细水鼻子一酸,眼泪顿时便哗哗下来,一向胆小的姑娘冲到门前,大声回应:“好,好,好……”
她找不到其他的语言,只能重复着这一句话,阿流在外头笑的灿烂极了。
【三】
细水说,世界上谁的话都可以不信,但一定要信阿流的。
他第二天果真八抬大轿来到青楼门口,但最终还是没能把细水给娶回家。
妈妈说,他还差二两银子呢。
细水这才知道,他每日变着花样来青楼,是在给人做小工凑赎她的钱,穿新郎服那次,是替瘸子娶亲,最后被姑娘家发现,给找人打了一顿。
细水后来笑他:“多缺德呀,那姑娘一辈子不都得毁了?”
阿流笑呵呵:“那我管不着啊,我这人没大出息,这辈子也就只能管你一人了。”
阿流将细水接出青楼的那天,天上下着小雨,地面很滑,他便背着她,一步步往家走。
细水替他撑着伞,看着他发心的几根白发,眼眶一酸。
“你累不累啊,放我下来走呗。”
阿流开心的笑:“不放,在大爷心上压了三年的人,怎的才这般轻?”
细水被他逗笑,又疑惑他口中的三年,按理说,她认识他,不过一年多点儿。
阿流有点难为情,扭扭捏捏道:“我在街上见过你,便一路跟到楼里,后来才知道你是那里的姑娘,每次你唱曲我都给你掏茶钱,看了你一年半,我就在想,不成,你这么好看,不能再给别人看了。”
于是他装嫖 客,想接近细水,但是没钱啊,跟妈妈一打听,阿流顿时自豪的不像话,他姑娘可不便宜,要二百两银子呢!
之前二百两是想都不敢想啊,阿流这么跟细水说。
“我是粗人,你是水儿养大的,我俩可能不配,我这么说服自己不去挣那二百两,但没用啊,一看到你,就得破功。”
细水想到这里笑了笑。
他总是说,他和她不配,一个大高个,一个小身子骨。
他说他粗茶淡饭,她连吃个糕点都要讲究,不配呦!
他说他磨刀砍柴,她十指不沾阳春水,怎么能过到一块儿去!
阿流总是在晚上找好他和她不配的理由,然后第二天又天蒙蒙亮便爬起来干活,因为他后来又转念一想。
细水这么娇弱,还能和谁过到一起?他不能看到她嫁到别人家受苦啊。
【四】
“童姑娘,我想再拜托你件事儿。”
细水再跟我说话的时候,已经是病入膏盲,就在阿流走了的两周后,细水便患了伤风,怎么治都治不好,我来看她时,她已经瘦的不成样子。
“你说。”
我压下心头的悲切,握着她的手,那双会弹琴的手。
细水还是笑的那样羞涩,她说。
“我走后,请帮我和阿流合葬在一起,在碑上写上我俩的名字,阿流总说我俩不配,可他不知道啊,我们碑上并排的两个名字,般配的不得了呢。”
【五】
细水没能熬过这个冬天,镇上人帮忙将她与阿流合葬,我便认认真真的在碑上,写上他俩的名字。
细水,常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