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沈微生
前言: 古书上云:“取宿主心头血,置金盆,养七七日,取晨露浇之,可幻化成形,无心,无情,无识,名水鬼。
那只名唤阿水的水鬼来找我的时候,我正好拿着人们供奉的水果吃得津津有味。
“鬼夜神,您吃了我的供品,可是要负责实现我的灵愿的。”
阿水的声音是我听过最好听的,于是我擦了擦嘴,两手一拢,笑眯眯的看着她:“规矩如此,说吧,你的灵愿是什么?”
“我要护一人百岁长安。”她这么说。
我看着她,可惜的摇了摇头:“那你可知,灵愿一旦开启,代价是什么?”
“知道,失去灵体。”她的语气半点不像要去送死,倒更像是解脱。
阿水来我这儿的时候,是好生生的水鬼,离开便成了一只半死不活的水精,水鬼是脆弱的物种,失去了灵体便只剩下一口精魂,这精魂撑不了她几天的。
我不由得开始好奇起来,是什么人能让她花费大半条性命来护一世周全,在她离开的时候,我悄悄放出她的灵体,窥探她的记忆,尽管这很不道德。
可谁让这万年岁月,太寂寞了呢。
【一,水鬼五行克火】
阿水的记忆是她被送给恕雪王爷的开始的,那天汴州恰好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。
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,很快的,汴州便已经是一片银白,这场雪下得太急,阿水走的也太急,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跟先生说一声保重。
屋外风雪湍急,院子里匆匆走过三两个奴才,‘吱呀’一声一扇门被打开,又被合上。
屋子里烧着一盘暖炉,阿水就这么被放在暖炉旁,穿着青白衣裳的束发男子搓着手踱着步,绕着阿水走了三四圈,最后将好看的剑眉一拧,指着她道。
“这金盆会唱曲儿?”
将阿水带来的县太爷面上堆满讨好的笑,他对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,便见那小厮低头跑开,不多会又折回来,将手里捧着的一盆水小心翼翼的灌到阿水身上。
梅恕雪微微挑着眉梢,狭长的勾魂眼就这么盯着阿水,阿水心里冷哼一声,就是不出声。
啪嗒,啪嗒--从阿水身上流下来的水滴滴到地上,屋子里的人全神贯注的盯着她,空气中有一瞬间的诡异寂静,县太爷面上的笑渐渐挂不住。
“会唱曲儿?莫非县太爷觉得本王平日太过清贫,故此专门给本王唱一出免费的戏?”
梅恕雪嘴角噙着丝丝冷笑,县太爷顿时汗如雨下,他磕磕巴巴说不上半句话,只瞪着一双绿豆眼盯着阿水。
“行了,县太爷的好意本王收下了,这金盆就放这儿吧,小硕,赏白银。”
梅恕雪懒洋洋的摆了摆手,对身后一指低眉顺眼的黑衣少年眨了眨眼,少年便走到县太爷跟前,不吭不响的做了个‘请’的手势。
“那下官改日再登门拜访。”
县太爷讪笑着离开,临走前又瞟了一眼阿水,摇头怪哉。
转眼间屋子里只剩下梅恕雪一人,他拿起金盆状的阿水仔仔细细的端详着,阿水也反瞪着他,心里不断的祈祷。
扔了吧,扔了她吧,这样她就能去找先生了!
梅恕雪似乎是听到她的祈祷,那双勾魂的眸子一弯,接着便将阿水随手一扔。
还没来得及欣喜,下一刻阿水便尖叫起来,声音如同山谷里的黄莺,脆生生的说不上来的好听。
“你这臭男人,怜香惜玉懂不懂?快把我拿出去,水鬼五行克火你知道不知道!”
阿水声音凄厉,置身暖炉里,浑身被灼热的火包围着,她能感受到自己灵力正一点一点的消失。
梅恕雪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先是掠过一丝讶然,紧接着充斥着趣味,他微微俯身,手指一勾,阿水便被捞了上来。
重获新生的阿水如释重负,抖动着身子不断哀叫。
“快浇水,快浇水!”
“原来真的会说话,小金盆,你给本王唱一曲儿,就给你浇水。”
端着一副好相貌的男子笑容邪肆,好似他面前摆着的不是一个金盆,而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家。
阿水从心底鄙夷他,用来形容他的,是她从书上看来的词儿。
衣冠禽兽!
【二,贪心,是要付出代价的】
阿水被留了下来,当做梅恕雪的玩物,后来好一阵子的时间里,她都在央求梅恕雪送她回先生身边,但都被他拒绝,用的理由十分的清新脱俗。
他没钱。
恕雪王爷大概是文州大陆上最穷的皇亲国戚,用家徒四壁来形容,真的半点不夸张。
但是这些都不是阿水关心的,她再一次对梅恕雪威逼利诱。
“王爷,您留着我一只水鬼做什么?万一哪天我兽 性大发,将您的精气尽数吸干,很亏的。”
彼时阿水已经可以在梅恕雪面前显露真身,一个不大不小的金盆,里头盛满一盆清澈的水,水面上漂浮着一张美人皮,美人皮上的嘴正一张一合着。
梅恕雪笑眯眯的瞧了她一眼,回答的了无新意:“本王没钱,没办法将你从汴州送到泸州。”
美人皮上那对远山眉微蹙,梅恕雪又道:“你为何如此执意回泸州?你口中所说的先生是什么样的人物?”
面对梅恕雪颇为殷切的神情,阿水却不说话了。
陆延卿不是什么人物,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,但是他却是天底下最好的人,温柔似水。
自阿水有神识的那日起,便一直待在陆延卿身边,先生会每日上山采第一批露水给她养灵体,那未曾见到太阳的露水是最有灵气的,但是也是最难收集的,他往往每日五更便起了,那时阿水总会用一双深情的眸子盼望着先生的归来。
日子再久些的时候,阿水已经可以学人说话,会从那金盆里探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,唱着从隔壁女童那儿学来的歌儿,逗陆延卿开心。
阿水顶着的那张美人皮是先生亲手给她画的,她的先生有着世界上最巧的一双手,他帮她画了眉眼五官的那天,阿水那一颗水做的心,便已经化成一片。
“那你为何被送来本王这里?”
梅恕雪的声音听不出变化,他一双勾魂眼定定的瞧着她,阿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:“还不是那泸州的县太爷想投靠王爷您,才献上我这么个宝物来讨好的么?”
阿水愤愤难平,梅恕雪却懒懒的瞧着她,最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愉悦的笑,他道:“但是你可知,本王为了留下你,将最后一百两白银给赏了出去。”
阿水想说关她何事,却还未来得及开口,便被他抢先一步:“你可要对本王负责。”
“...”
在阿水沉默的时候,梅恕雪笑眯眯的对她说。
“你一定想不到,本王在五岁之前还是个三餐堪忧的乞丐,整日为饱腹操心。”
阿水抬了眸子,却依旧不语,梅恕雪又换了个姿势,微微眯起的眸子像是在努力回忆那些许久不曾打开的记忆,他又说。
“五岁那年,是我命运的转折,一个穿着华贵衣裳的女人站在我面前,说可以给我享不尽的荣华富贵,阿水,你不明白那种饿的头昏眼花浑身无力的感觉,所以即便是她要我去做假扮皇子这种掉脑袋的事情,我还是丝毫没有犹豫的跟她走了。”
梅恕雪收回目光,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笑看着她:“当我带着满腔欣喜,想起我父母的时候,一回头我便被溅了一脸血。”
阿水瞳孔一缩,像是在听聊斋故事一般心惊胆战,梅恕雪此时的笑令她恐惧,他缓缓凑近她,修长的手指描绘着她的眉眼,低声呢喃。
“我为了一顿饱餐,害死了我的父母,所以阿水你要明白,贪心,是要付出代价的。”
【三,替我拿下半壁江山做赔礼】
阿水能幻化成人形的那天,刚好是在梅恕雪身边整整三个月,彼时他沾染了一身的风雪进屋,屋子里暖气霎时让他毛孔舒张。
习惯性第一眼看向床头边放着的阿水时,却发现不见了踪影。
霎时间心头一空的感觉袭上来,梅恕雪正要找来奴才去搜寻,却被一记脆生生的声线打乱心绪。
“王爷,奴家在这里。”
熟悉的声音,熟悉的脸,只是当盛着阿水的金盆变成玲珑有致的娇躯时,梅恕雪还是呼吸一乱,他沉下目光,脱下披风,将她的身子严严实实的包裹在其中。
“出去过没?”他问。
阿水被披风的粗糙触感弄得有些难受,随口的回了句‘没’,便要扯掉披风。
“那就好。”梅恕雪狭长的眸子盛满笑意,大手按在她的手上,轻巧的阻止她的动作,一向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:“知道你这么做是在干甚么?”
“不知。”阿水摇头,一脸天真。
“是在诱 惑本王。”梅恕雪眼眸里渐渐爬上情欲,却很快被他压制下去,他右手指腹放在阿水的唇瓣上,轻轻摩挲着。
阿水依旧一脸单纯的模样:“什么是诱 惑?”
话音未落,她的唇瓣上便落了冰凉的一物,阿水愣了片刻,接着大脑嗡的一声炸开。
梅恕雪浅尝辄止,他弯着眉眼,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:“现在明白了么?”
“你...你...你无耻!”
被一个吻炸回本性的阿水俏脸红的像煮熟的虾,她气急败坏的指着梅恕雪的鼻尖,却引来他一阵爽朗的笑声。
阿水被他拥在怀里,紧贴着她耳朵的胸膛传来一阵阵麻麻的颤栗。
那时的阿水在想,水鬼就是水鬼,不能做到像狐妖那样脸不红气不喘,但是这诱 惑男人确实是一项艰巨而令她心跳的任务。
阿水尽心竭力的诱 惑着梅恕雪,在他平常喜欢出入的地方频繁出现,几乎整日粘着他,于是汴州的百姓都知道了,雪王府那从来不近女色的恕雪王爷,身边竟养着一名女子。
就在外界议论纷纷的时候,那名女子又以火速一跃成为雪王妃,那名女子自然是阿水。
这场婚事,还是她一介女子开的口,在她学着世间男子说下一串求亲的话语后,梅恕雪笑的前仰后合,最后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,温情款款看着她。
“好。”
这场婚礼由始至终都不能让阿水满意,婚是她求的,婚服是她挑的,虽然最后皇后也来了,给足了他们面子,阿水还是不开心。
她像个真正的凡人一般,有了情绪,被送进洞房的时候,气呼呼的扯掉红冠,皇后正惊呼着‘使不得使不得’,一见到她的脸,便震惊的彻底说不出话来。
阿水瞥了她一眼道:“皇后娘娘,您说,王爷是不是没把臣妾放心上?若不然怎么事事都是臣妾操办?”
皇后微微张了张唇瓣,低头看了一眼阿水塞过来的玉佩,霎时间泪眼朦胧。
阿水看着她,心烦意乱。
“皇后娘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?算了,娘娘还是去前厅吧,别让大家等急了。”
阿水故意扬高了声音,皇后神色深深的看了她一眼,接着凑近她耳边小声的问道:“他还好吗?”
“当然还好,他好着呢,什么都不操心!”
阿水又冲门外这么高声道,心底却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,奇痒难耐。
皇后终于不再逗留了,起身便离开,出门的时候,梅恕雪正好带着微微的酒香进来,皇后脚步微顿,回眸神色怪异的看了阿水一眼,又转身走远。
梅恕雪今日一身热烈的红,与他平日喜爱的青白截然不同,阿水觉得这红色要更衬他眉宇间的贵气。
“谁人惹阿水不开心了?”
他声线轻佻却藏着笑意,阿水轻哼一声道:“王爷您。”
梅恕雪笑意更深:“那如何道歉?”
“替我拿下半壁江山做赔礼。”
阿水像是不知天高地厚,语气狂妄的说出这样的话,梅恕雪眼眸深处一丝复杂浮现,他走到她面前,捧着她的脸将吻落下去,回答湮没在唇齿间。
“好。”
【四,世人只道狐妖惑人】
从来没有人会想到,一向不问政事的恕雪王爷竟然也会参与进党争。
当今皇帝年方三十而立,正值气壮,而朝廷上早已经一分两派,都在期盼着这皇帝死了之后的好不用束手束脚。
阿水有些同情皇帝,她亦是没有想到,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梅恕雪,认真起来竟然也会这般厉害,不过短短两个月,便已经从一穷二白到如今手握七十万重兵。
那日阿水闲来无事,睡在新建庭院的太师椅上,一口一口的喂着梅恕雪葡萄,她脆若黄莺般的声音响起:“王爷,您说,这权势的滋味如何?”
梅恕雪微微睁开眸子,停顿良久,他缓慢的站起身子,俯下腰身看着阿水,嘴角笑容邪肆。
“好是好,但是...与阿水比起来,远远不足。”
阿水虽是水鬼,但对情话也同凡人一般十分受用,她咯咯的笑了起来,搂着梅恕雪的脖子便主动在他唇上啄了下,神情媚态十足。
梅恕雪将她的身子抱起,接着睡在她睡着的太师椅上,将她的身子放在自己的怀里,帮她找了个舒适的位置。
“阿水,这有钱就是不一样,本王吃的饭菜都好了起来,说起来,还得感谢你让本王去以半壁江山做赔礼。”
他的声音明亮,阿水却听得身子一颤,嘴角明媚的笑意渐渐凝固,她许久没有说话,梅恕雪也不在意,闭着眸子,似是假寐。
阿水仰着头,仔细的看着他的眉眼,蓦然发现他竟也生的这般好看。
她不敢说,他现在的奢侈,是用尽他往后下半辈子的所有荣华换来的。
她不敢说,不论他赢不赢这场党争,结果都是必死无疑。
看着这张毫无戒备的脸,阿水忽然开始有些心疼,甚至有些后悔,后悔将这个本可以远离纷争的男子给牵扯进来。
世人只道狐妖惑人,却没有人知道,那成了精的水鬼,要比狐妖魅惑上千百倍。
水做的水鬼,拥有着世界上最完美的身段,她可以幻化成任意的模样,但是阿水钟爱先生替她画的那张脸,直到她遇见另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--皇后。
成亲那日的玉佩是陆延卿让她转交给皇后的,早在阿水可以幻化成人形的时候,便见过陆延卿了。
那日许久不曾见阳光的天空也放晴,她再次见到她的先生,他还是那样的温文尔雅,用好听的声音跟她说:“阿水,你不能回来,你得留在王爷身边,帮助他成为皇帝。”
但是恕雪王爷哪有那份心去成为皇帝,按他说的,有的吃有的穿人生便已经很满足了。
阿水明白陆延卿的意思,恕雪不想成为皇帝,阿水便要让他有成为皇帝的心思,于是她义无反顾的嫁给了梅恕雪。
古书上云:“取宿主心头血,置金盆,养七七日,取晨露浇之,可幻化成形,无心,无情,无识,名水鬼。”
在陆延卿说出那句话,阿水清晰的感觉到心痛时,她还腹诽,这古书真不靠谱,她分明有心,有情,亦有识。
阿水的生命是陆延卿给的,他的话不论什么她都会听,只因她是因他而活。
后来阿水才想通一件事,陆延卿要用美人计,之所以不用美人,而用鬼,是因为鬼不是那么容易死的。
她嫁给梅恕雪的当月,便发生了一件全城轰动的事。
梅恕雪私养兵权的事情遭到了曝光,皇帝大怒,在他出差之际,将阿水关进牢里,企图以此让梅恕雪罢手。
阿水在牢里的那段日子是她化成人之后最难熬的,皇帝将刑法在她身上用了个遍,就连那张好看的脸都不放过,发红的烙铁烫上她脸颊的时候,阿水终于凄厉的叫出声。
“梅恕雪,救我!”
【五,深情像是一只善游的鱼】
梅恕雪在阿水被关在牢里的第七日,总算赶来。
彼时他一身青白的衣裳上皆是刀痕,破破烂烂的跟他的身份半点不沾边。
看的出来他一路来到这里有多辛苦,平日打理的整整齐齐的发丝也散乱下来,整个人狼狈不堪,他红着眼,低吼一声,接着小心翼翼的将阿水从木桩上解开,抱在怀里。
“阿水,别怕,我来了,没有人再能伤害你了。”
阿水的灵力在梅恕雪抱起她的一瞬间撤去,她忍得多辛苦啊,没有用灵力逃出去,只为了给他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。
说到底,梅恕雪还是太傻了,他怎么能想不到,她是水鬼啊,逃离是很容易的事,这么明显的陷阱,也只有他这个傻瓜才会上当!
阿水想不下去了,思绪浑浑噩噩,即便是用灵力护了体,但到底不是铁打的人,她眼皮子似有千斤重,在昏迷的前一刻,还晓得往他怀里钻了钻。
“王爷你来的太迟了...”
她嘟哝一声之后,陷入昏迷,梅恕雪轻柔的擦拭着她面上糊涂不堪的伤口,心口处疼的快要喘不过气,听到她这话,嘴角扯了扯。
“狠心的女人,竟然对自己这么下得了手。”
阿水没有再听到,梅恕雪将外衣脱下,罩在她满是血水的身上,抱着她一步步走出牢房。
豁然的阳光照在他面上,对面黑压压的军队盔甲上闪着银光,梅恕雪面无表情,语气波澜不惊的下令。
“攻城!”
七十万大军,宛若破竹之势,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冲进皇城,混战之下,梅恕雪抱着阿水,挺直了背脊,眉目清冷的看着步步沦陷的皇城,被鲜血染红的夕阳下,他宛若神邸。
这场仗悬殊太大,从一开始的时候便已经胜负分明,七十万大军冲进皇宫,将那个黄袍男子拘在城墙之上。
梅恕雪以这样屈辱的方式替阿水报了仇,昏迷中的阿水慢悠悠的睁开眸子,一线光明之下,他面部轮廓刚毅,狭长眸子里的深情像是一只善游的鱼,游进阿水心里,畅游无阻。
“王爷小心!”
这一声凄厉的喊声响起时,阿水瞳孔猛地一缩,她看到成千上万支箭雨朝他们冲来。
原来皇帝也不是无用之人,他留了一手,一队精装的队伍凭空而现,即便是死,他也要拉着梅恕雪垫背!
那一天城门外的所有人都见到这不可思议的一幕。
羽箭形成箭雨,离弦之箭来势汹汹,唯一的攻击目标梅恕雪是怎么也不可能逃生,千钧一发之际,自他周身形成一股水流,将他与阿水包裹在其中,水流形成的盾牌韧性十足,不过眨眼间,箭雨纷纷落下,水流也逐渐消逝。
这是阿水头一次使出法术,众目睽睽之下,空间像是静止了一般,人人惊恐的看着梅恕雪怀里抱着的那名女子。她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般,湿漉漉的滴着水,梅恕雪瞳孔深处闪现震惊,他怀里的阿水骤然一沉。
“来人,传太医!”
从来没有人见过恕雪王爷这么失态的模样,他抱着阿水,一路跌跌撞撞,神情疯狂,而他怀里的女子就像是死了一般,无声无息。
【六,先生,我想离开皇宫】
阿水没有死,她昏迷了整整六天。
这六天里她错过了很多事情,比如梅恕雪逼宫成功,顺利登基,那个杀了他父母的太妃也死在他手下,他报了仇,阿水却来不及恭喜他,因为她还错过了梅恕雪的死。
很多时候,阿水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,她像寻常一样,时常往返雪王府,但是那里头出来的人再也不是梅恕雪。
已经过了年根,但是天气却非但没有好转,反而越发的寒冷起来,阿水是水鬼,她不怕冷,与往常一样,只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雪王府的不远处,托腮盯着那扇暗红色的大门。
天空何时开始下雪的,阿水没在意,陆延卿何时撑伞来到她身边的,她亦没在意。
“阿水,跟我回去。”
陆延卿还是那副温柔的模样,但是阿水看着他时,再没有了心跳的感觉,她扯了扯嘴角:“君上,您应该自称‘朕’。”
陆延卿成了最轻松坐上皇位的那个人,阿水也是在宫人嚼舌根时听来的。
在梅恕雪登基的第三日,他的寝宫便走水,人们将火救下来的时候,发现他早已经被烧成一具尸骨了,于是这刚刚稳定下来的江山又陷入动荡,但是好景不长,在先先皇在位时便已经消失的太子忽然出现,顺利揽下皇位,这位太子,自然就是陆延卿。
他忍辱负重隐姓埋名这么多年,终于得以实现夙愿,阿水该祝福他,但是始终说不出口。
“这是我们一开始的时候便已经算到的结局不是么,你现在又在闹什么别扭?”
到底是拥有了权势的人,陆延卿也开始端起架子,他的耐心快要被阿水磨尽,语气并不算好。
阿水闻言忽的笑出声来,是啊,这是他们一开始的时候便算到的不是吗,她作为水鬼的这一生,不就是为了帮助陆延卿拿下这天下么?
她算计梅恕雪,从一开始的时候便算计他,借助县太爷的手来到他身边,一步步成为他最亲近最重要的人,然后再亲手将他推入万劫不复。
但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有些东西悄悄发生了改变呢?
她开始喜欢梅恕雪的亲吻,喜欢他身上的味道,喜欢他眯着眸子用漫不经心的声音唤她阿水,她想,要是她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水鬼就好了。
“阿水,若是我知道你会爱上他,我绝对不会让你待在他身边。”
陆延卿叹息一般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,阿水只觉得脑海中某根弦断了一般,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。
她,爱梅恕雪?
阿水不再等梅恕雪,她清楚的知道是自己害死了他,后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,她始终不能再展颜,每每陆延卿来看她的时候,都会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。
阿水开始爱上了游山玩水,陆延卿担心一些江湖道士会伤害她,勒令她每三日必须回一躺皇宫,对他的话,阿水向来言听计从,但是后来忽然有一次,她竟一连十日没有归来。
陆延卿的心窝子像是被人狠狠地揪在一起,皇后安抚他:“没事,阿水小孩子心性,定然是玩疯了忘了。”
只有陆延卿知道,阿水虽然好玩,但向来不曾忤逆过他,习惯是很可怕的存在,就像是慢性毒药一般,她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的心里,意识到的时候早已经无药可解。
陆延卿疯了一般的寻找她,整整一个月下来,了无音讯。
就在所有人都快放弃的时候,阿水忽然自己回来了,陆延卿不顾众人目光,脚步踉跄着跑到她跟前,紧张的将她检查一遍,她没瘦,反倒有些胖了起来,她自梅恕雪死后第一次展露笑颜。
阿水说:“先生,我想离开皇宫。”
【七,你这辈子只能死在我陆延卿身边】
阿水的这句话像是诅咒一般,瞬间让那个温柔的先生消失的无影无踪,她看到自己从未见过的陆延卿。
他红着眼,将她往屋子里一丢,语气蛮横霸道:“不许出去,不许离开我,阿水,你的生命是我给你的,就算是死,你也只能死在我身边!”
后来的日子里,真的如同陆延卿所说的那般,阿水没能踏出这间屋子一步,他甚至用符咒将屋子包围起来,一旦她强行硬闯,便会被烫的遍体鳞伤。
阿水开始绝望起来,但是真正令她心死的还是那一日。
陆延卿不知从哪儿回来,换了一身月牙白的他身上沾满了血迹,从他撞进门的那一刻,阿水便开始强烈的不安起来,直到他将一块不完整的水晶状的玉扔到她面前,阿水彻底崩溃。
她冲上前去,死死的抓着陆延卿胸前的衣服,声音尖锐:“你把他怎么了?你把梅恕雪怎么了!”
陆延卿忽的嗤笑一声,他打了个酒嗝,温润的面上浮现一丝别扭的嫉妒,他捧着她的脸,呵出的酒气喷洒在她面上:“怎么了?当然是杀了,要不然留着你和他双宿双飞?”
他停顿了下,又低吼:“你做梦!我说过你死也只能死在我陆延卿身边!”
阿水凄厉的尖叫一声,浑身开始凝结起一层水流形成的冰棱,她红着眼,死死的盯着陆延卿,他呵呵笑开,手指碰了碰她的唇瓣,笃定的轻声道:“你不会的,阿水,你永远不会对我出手。”
阿水没有回应,依旧绷着脸红着眼,良久之后,还是卸下周身防备,像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,嚎啕大哭。
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到陆延卿的手背,瞬间灼热一片,最后的理智被这热度灼烧,他猛地俯身,吻上她的唇瓣,发泄一般的啃咬,大手一挥,衣物便尽数撤去。
阿水被他扔在床上,她惊恐的看着他:“先生不要,先生...先生...”
记忆到了这里开始出现空白,我眨着眼睛久久不能回神,阿水她骗了我!
我是百鬼夜神,相当于凡人的梦神,不同的是,梦神为凡人实现愿望,而我则是替百鬼实现愿望,愿望也是分区别的,阿水竟然要我去守护一个死人,这是违背天意!
但是灵愿已经开启,就算她要守护的那个人已经死了,现在也该是活蹦乱跳的了,并且不到一百岁绝对死不了!
我气呼呼的冲出祭祀堂,找到阿水已经是三日后的事情。
华丽空洞的宫殿,失去灵体的阿水奄奄一息,她看到我,有些歉意的笑笑:“抱歉。”
“你可知欺骗百鬼夜神是大罪,我若是上报天帝,别说是你一介小小水鬼永世不得轮回,我也会因此受到牵连!”我气的浑身发抖,我任职以来从未出过差错,这次竟被一小小水鬼捅了篓子!
“夜神息怒,您一定是没能爱过谁,所以不懂,那种不顾一切的感觉。”
我不语,脑海中响起那日阿水许下的灵愿。
“阿水以吾灵许愿,愿汴州恕雪王爷百岁长安,一世安宁。”
【八,你算计的是他的人,他算计的是你的心】
后来我还是放了阿水,由她自生自灭。
但是因为她擅自改了天意,终究是要受到反噬的,这诺大的汴州已经容不下她了。
年根之后,便是无穷尽的雨水,这场雨整整下了半个月,田里的庄稼,河里的堤坝,都被这场雨冲刷的干净,放眼整个大陆,生灵涂炭。
不知是谁说下一句话‘宫里的水贵妃是水鬼降世,是她带来了这场灾害,水鬼不除,永无明日!’。
朝堂之上,大臣合力弹劾,关于除掉水贵妃的奏折越堆越多,陆延卿始终将此事压制着,但始终压不过民心。
汴州所有的百姓都来了,黑压压的一群,顶着雨站在宫门前,整齐的声音闯过长长的宫廊,掀到朝廷之上。
“水鬼不除,永无明日,吾皇圣明,火刑侍之!”
陆延卿撑着额,手指捏着眉心,终于在群臣七嘴八舌的声音下,拍案而起,全场顿时鸦雀无声,他面上隐忍,话语从齿缝间蹦出来:“将水贵妃带上来。”
阿水被架上木桩时,没有丝毫的反抗,她明亮的眸光直直的照进陆延卿的眼底,他慌忙避开,面上苍白。
阿水并不意外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,陆延卿可以说不是个好丈夫,但绝对是个好君主,他绝对不会违背民意,即便他心中也不确定,究竟烧死她之后,能不能让雨停下。
火烧起来的时候,群名欢呼,阿水嗅着这火的味道,轻笑一声,真绝情啊,用铸剑的火。
比普通火要强烈上几百倍的炼火燃烧她的肉身,直至灵魂,隔着火光,她忽然强烈的想念起梅恕雪,若是他在,定不会让她受这样的屈辱,他定会踏遍全城,只为护她周全。
当耳边铮铮的马蹄声响起时,阿水以为自己听到了幻听,她努力睁开眼,即便她的精魂已经被灼烧的脆弱不堪。
一如那天一样的情景,他带着七十万重兵来到她面前,将她从木桩上救下来,轻柔的抱在怀里,然后阿水嘟囔一句:“王爷,你又来迟了...”
熟悉的眉眼带着浓烈的心疼,梅恕雪微微舒展开眉头,轻声道:“对不起,我来迟了。”
阿水蜷缩在他怀里,身上一处处被烧焦的地方被雨水打湿,发出‘嗤啦嗤啦’的声音,她满足的嗅着他身上的味道,舒心笑开。
他还活着,真好。
“陆延卿,阿水在今天死了,那个由你赋予生命的阿水被你亲手送上刑场烧死了,从今往后,活下来的只有我梅恕雪的妻子,你若是敢再动她一分,我便屠杀这一座城!”
他铿锵的声音在雨幕中响起,城门内外,所有人大气不敢出,陆延卿紧皱在一起的眉心忽的舒展开来。
梅恕雪抱着阿水离开的时候,陆延卿身旁的大臣开始坐不住,他沉下脸:“谁都不准拦!”
这大概是他能够帮阿水做的第一件,也是最后一件事。
其实阿水,又何尝只有你在算计?梅恕雪同样也在算计,只不过你算计的是他的人,他算计的,是你的心。
阿水出了皇城时,忽然自梅恕雪怀里跳了出来,她眉眼如初,笑脸盈盈的道:“王爷,您能准时一次吗?”
看着这样的阿水,梅恕雪蓦地有些心慌,他扯开笑容:“以后不会了,没有分离便不会有来迟。”
阿水晃了晃手指头,她负着一只手,笑的狡黠:“不可不可,我再给王爷一次机会,这次,若是再来迟,可就找不到我了。”
她说着凑到他面前,变戏法般的将一根红布蒙上他的双眸,清灵的声音在耳侧响起。
“第一年, 你要选土择壤,第二年,你要浇水灌肥,第三年,你要遮阳蔽日,待到第四年花如开,阿水便归。”
梅恕雪摸着手中细枝,声音低哑:“若是...不开呢?”
不开...阿水笑了笑,踮脚在他唇瓣落下一吻,蜻蜓点水。
【九,寒梅著花未,世间再无阿水】
九旬老人颤颤巍巍,简陋的院子,清贫如洗,院子里一直寒梅傲然盛放,他眯着眼睛盯着门外,忽然像是看到什么,闭眼之前,笑的满脸褶子。
门前吾妻留之寒梅,今已婷婷而立。
寒梅著花未,世间再无阿水。